搜书志：安分致祥（下）

书接上文。

话说那五代十国是中国历史上一段分裂混乱的时期。自公元907年朱温篡唐后，中原地区先后存在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五个朝代；中原之外，还先后有前蜀、后蜀、南吴、南唐、吴越、闽、南楚、南汉、南平、北汉等十个割据政权，即“吴唐吴越前后蜀，南北两汉闽平楚”。

赵匡胤、赵光义兄弟“陈桥兵变”建立北宋后，按照“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方略，依次对剩余的后蜀、南汉、南唐、北汉等割据政权发动统一战争，并于979年最终取得胜利，结束五代十国时期。这个统一过程不用说也是一个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时代。

但就是在这样一个悲惨时代里，由钱镠建立的江浙吴越国（907—978），历三代五王72年，钱氏不间断的统治时间跨越整个五代十国时期，却保持了难得的相对稳定的状态。

特别是最后一代领导人钱俶，遵照祖父的遗训，“度德量力而识时务”，不仅倾力出兵、御驾亲征协助北宋捅了南唐关键一刀，加速了国家统一进程，更遵循“重民轻土”理念，于宋太宗赵光义太平兴国三年（978年）“纳土归宋”，亲率王族三千余人赶赴开封，面见宋太祖，俯首称臣。一同献给宋朝统治者的礼物是：所部一军（指安国衣锦军，即今杭州市临安区，是钱镠的诞生地。“军”是五代至宋行政区划名）十三州、包括八十六县、五十五万户富庶百姓和十一万精壮军队。

钱俶以委曲一已的代价，不仅保全了宗族，更保全了江山社稷，让锦绣江南避免了一次铁马金戈、血雨腥风的践踏蹂躏。北宋著名诗人苏轼曾评说：“其民（指吴越百姓）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

钱氏王族站在历史重大转折点上所做的委曲求全、免动刀兵这一睿智选择，让江南人民世代感念。杭州西湖岸边之保俶塔，就是当初钱塘百姓为保佑其国主钱俶去汴梁虎穴（他是去投降献礼）能够平安归来而建。

古塔西子，千年相依。（钱杰 摄）

这一睿智选择来自钱俶等吴越君臣对开国之主钱镠“安分守己、善事中原”立国原则的深刻领会和坚决贯彻。

当然钱镠本人当初可不是一个安善良民。寒微出身的他是一个武功高强的私盐贩子、江湖游侠、地方军阀，于唐末乱世中身经百战，挣下东西两浙一军十三州这份家业。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刀头舔血、出生入死的艰险创业中，这个混世魔王目睹一个个王朝更迭如走马灯、生灵涂炭如世界末日，不禁看花了眼、斗寒了心也吓破了胆，思想发生重大转变，渐渐讨厌动辄谈兵、言必征伐。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民本”思想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钱镠常说：“民为社稷之本。民为贵，社稷次之，免动干戈即所以爱民也。”

西川（前蜀）、淮南（南吴）、岭南（南汉）、闽国等地统治者先后建国称帝，都劝钱镠这个老牌军阀据吴越称帝。他笑道：“这些人自己坐在炉炭中，还想把我也拉到上面。”钱镠虽然拒绝了他们的劝说，但各国君主仍然都像对父兄一样对待他。

唐昭宗钦赐钱镠“金书铁券”（又称丹书铁券，俗称免死金牌）：“……卿恕九死，子孙免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他不仅自己不称帝、反对其他强藩称帝，而且谆谆教诫子孙要恪守“臣”节，要“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如遇真主，宜速归附。”吴越国72年的统治中，始终依靠中原各王朝，尊其为正朔，不断遣使进贡以求庇护。

他听话的乖孙子钱俶跑到开封当面向宋太祖投降后，觉得还不足以表达他对宋朝皇帝的尊重忠诚，回到杭州，把上朝时的正位空出来，每次朝会，自己只坐在一边的偏座上。群臣不解，他厚着脸皮说：“神京在北，真龙天子的容颜如在眼前。我坐在这里，就像陛下坐在正位上一样。”

这还不够，给宋朝皇帝上贡时，他都是让人把所有贡品先摆在庭院里，焚香礼拜后，再郑重地重新打包装好，送到东京汴梁。其肉麻有趣，一至于斯。但效果的确很好。赵宋王朝倒也还识敬。

与后蜀孟昶、南唐李煜等其他几个亡国之君都不是太好的下场相比，钱家爷们儿的深谋远虑显得性价比格外合算。

钱俶的儿子钱惟演，随老爸降宋后，曾做到枢密使和工部、兵部尚书这样的大官；钱俶的孙子钱晦，娶了宋太宗的外孙女（万寿公主之女），官群牧副使；重孙子钱景臻，娶了宋仁宗之女庆寿公主，官至少师、节度使，封康国公……

北宋初年编写的《百家姓》第一句就是“赵钱孙李”。赵氏为帝，自然他家在第一位，而“钱”姓排在第二位，真不容易。此版百家姓为钱塘儒生所著，自是代表着江南百姓对钱氏王族的感恩口碑。然其作为体现当时主流价值观的意识形态产品，能够得以刊印通行，没有最高当局的点头认可是不可能的。

“能改过则天地不怒，能安分则鬼神无权（无权，即不能侵害）。”这是《钱氏家训》中的一句话。这部“家训”是钱镠留给后世儿孙的宝贵精神遗产。其中名言警句颇多，如：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当无愧于圣贤；小人固当远、断不可显为仇敌，君子固当亲、亦不可曲为附和；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等等，都是钱镠的成功心学，更是劝人向善、全家保身、期待海宇清平的好话。核心是“安分”二字。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称颂这部“家训”曰：

临安旧事话婆留，一槊赢来两浙州。

弭武听凭朱戟锈，崇文欣享锦弦悠。

烟消王气家犹在，雾散浮名脉尚稠。

遗训千年昭日月，贤良代盛著春秋。

婆留，是吴越王钱镠的小名；槊，是我们这位老祖发迹之前当私盐贩子时善使的兵器。

最忆是江南。（钱杰 摄）

千百年来，海内外钱氏后人多能守此家训，故枝繁叶茂、代出柱国贤良、俊逸之才。兹不赘言。

回头再说一句曾国藩。当其所部湘军兵强马壮、与太平天国将士激战正酣之际，亲朋好友、门生故吏劝其趁天下大乱、满清民心尽失，不如自立门户、自立为帝的不在少数。

其中有一位名士，叫做王闿运（此人非同寻常，他自称胸怀“帝王之学”，学生满天下。后来“戊戌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第，以及杨度、夏寿田、齐白石等名人，尽出自他的门下）。据他回忆，当时二十几岁、年少轻狂的他，仗着自己有一点名气、又和曾国藩是湖南老乡，曾经排闼直入湘军前线指挥部，在密室中纵论天下大势，力劝曾国藩自立。而他这位有着“曾圣人”之称的同乡老汉对他的慷慨陈词面无表情，一手轻拈长须，另一手则以指尖蘸茶水，一笔一划地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待小王说够之后，老曾一笑，同他礼节性打个招呼，转身离去。此时，桌上的茶水痕迹未消，王闿运凑近一看，却是一个“妄”字。

妄，就是不安分的意思。

作者：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