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二百一十五）|叔叔在滨州

叔叔在滨州

任建新

今年国庆节期间,我们夫妻开车去滨州市,看望我叔叔——一位离休的转业老兵。午饭后,九十岁高龄的叔叔意犹未尽地取出党组织颁发给他的“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滨州退役军人事务局制作的新中国成立前和抗美援朝老革命军人风采画册,以及他参军后的影集,兴致勃勃地指着一幅幅照片,讲了他许多难忘的经历。

叔叔是新中国建立前的1949年初在济南参加的解放军,成为当时济南特别市警备司令部政治部文工团的一名团员,不久被组织选派学习电影放映技术,学成后回到文工团电影队工作。1950年底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叔叔所在部队被改编移驻山东潍坊,准备入朝参战(后因故没有入朝)。1951年夏,叔叔被调往驻守渤海长山列岛的水警区,成为一名光荣的海军战士。1954年长山守备区建立后,他又随部队转为陆军。守卫海岛条件艰苦,遇上风浪常十天半月不通航。十多年里,叔叔所在部队先后驻防过长山岛、砣矶岛和大钦岛,他在电影放映员的平凡岗位上,勤奋钻研业务,热情为官兵服务,受到多次嘉奖并荣立三等功,1963年光荣加入党组织,1964年被授予中尉军衔。

我对叔叔最早的印象,是20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从家里看到几张他身着步兵棉军装,特别是穿着海军衫,头戴无檐军帽,飘带从脑后拉到胸前的照片,样子是那样威武潇洒。我深为有这样一个当解放军的叔叔感到自豪。后来叔叔回乡探亲路经济南,我怯生生地在一旁瞧他,中等身材,络腮胡须,面带笑容,说话和气,就是一位身穿四个兜军装的普通军人。

1969年,“文革”期间，已是部队干部的叔叔复员了,离开他战斗了20年的军队。开始说哪里来哪里去,要安置他回原籍农村,经多方反映,又把他分回济南市。然而,接到报到通知书一看,叔叔傻了眼,分配的单位竟是远在几百里外的垦利县黄河农场。这个农场建在一个叫孤岛的地方,上一年为安置城市知识青年,才刚由惠民地区划归济南市管理。叔叔服从分配,带着刚随军不几年的婶子,再次远离家乡,去了黄河农场。他在那里重新拾起已放下多年的手艺,再次做了一名电影放映员。不久,原济南军区组建山东生产建设兵团,黄河农场转为兵团一师所辖,叔叔被调往师部电影队,继续从事电影放映工作。

有一年寒假,我去孤岛看望叔叔,区区200多公里的路程,先坐火车,中间再倒长途汽车,竟用了十多个小时。当时的孤岛偏僻荒凉,镇子里多是土路,树木稀疏,除兵团和当地政府的几个大院外,其余大都是土坯房,镇中心也只有供销社的几个商店和饭店,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荒地,它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荒无人烟。

叔叔他们电影队除了在师部驻地礼堂放电影外,更多的是去各团场驻地露天放电影。一望无际的荒原,夏天蚊蝇小咬横行,冬天冰雪茫茫,放电影又主要是在晚上,夜里十一二点回家是常有的事。在孤岛我跟叔叔坐马车去军马场放过一次电影,冬季的荒原白茫茫一片,只有一条公路曲折寂寞地伸向远方,尽管我在棉衣外面又套上军大衣,穿着厚棉鞋,可仍觉得寒冷。看电影作为当时极少的一项文化活动,很受农场职工和知识青年们的欢迎,尽管天寒地冻,又是露天放映,可热情的人们依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得出叔叔很享受这份能为大家带来欢乐的工作。

1974年生产建设兵团撤销时,原本从济南市去黄河农场的叔叔,完全可以争取分回济南,但大批原籍城市的知识青年要安排,回济南的名额非常紧张。在组织的动员下,叔叔又再次服从分配,去了当时还比较落后的惠民地区,到北镇影剧院做了一名普通员工。他在那里放电影、检票、扫地什么都干,从不挑拣,任劳任怨,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文革”结束后落实政策,叔叔恢复了干部身份,并当上剧院副经理,可他仍然严格要求自己,保持普通一兵本色。有一年单位里调工资,他已被大家推荐上,可看到调资名额少,他又主动放弃,让给其他同事,受到上级和本单位同志们的高度评价。

叔叔在滨州工作生活已47年,完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滨州人。这么多年他一直住在一栋简易楼里,三间小屋设施简陋,至今没有暖气和天然气。我劝他说,您是离休干部,又是部队转业军人,去找组织反映反映,起码能改善一下居住条件吧。可他屡次拒绝说:“我是离休干部,拿全工资,看病也都报销,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再给组织添麻烦。”叔叔尽管已是耄耋之年,身体瘦弱,耳背眼花,但依然精神矍铄,步履稳健,天好时还常到街上走走。他仍然关心着党和国家的发展,每晚雷打不动地看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对国内国际大事一点儿也不糊涂。

叔叔的一辈子,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立足本职岗位,踏踏实实工作,在面临人生抉择和工作安排,甚至受到不公正待遇时,顾全大局,自己克服困难,服从组织分配。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常听到的那首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叔叔不就是这样一颗扎根在滨州的种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