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着门缝看历史】(117)一篇可以当历史看的小说:齐东县城灌水记

发布时间:2020-07-31 16:01:41   83332 作者:侯玉杰

齐东县城北门外一里许,靠近黄河岸边有一个小村庄叫田庄,是个父子庄园村,全姓田,有八九十户人家,其中的田老栓家最是富裕。富裕到什么程度呢?除在本村周边有三处共五亩好地外,他家在齐东城南门内有个上下两层的杂货铺子,前店后仓,有两亩多大的地盘,雇着七八个帮忙的,在城南门外还有两顷多好地,专门种能卖大钱的棉花,也雇着一户人家专门看坡。田老栓上有老母亲,下有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叫田翠环和一个四岁的儿子小名叫狗蛋,夫妻两个年富力强,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藏钱的匣子,正是好时候。


(齐东县城内景,来源网络)


话说,自从这大清河里来了黄河,原本八九丈宽的大清河容不下这么多水,河水是年年上涨、年年泛滥,田庄的挡水土埝子就越修越高,村盘成了锅底了,村里的人家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投亲靠友,田老栓家城北的地大半被水淹了,剩下的也挖了土修了庄子墙了。城南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官府在城南五里处新修了遥堤,拿大坝,每逢大水,官府和巡防营都强迫人们守遥堤,不让守村庄土坝。田老栓家的地都在滩区里,田老栓琢磨着,村庄离黄河太近,民埝根本挡不住水,早晚得和有些村庄一样落入黄河里。官府在城西修了梯子坝,专门用来护城,又修了围城土坝,而且齐东城墙是砖石筑成的,不但高而且厚,又有官府衙门,应该万无一失,正打算着搬到城里的铺子里住。


(梯子坝今貌,来源网络)


从光绪十八年农历六月初一日开始,天气变得阴晴不定,细雨一场接着一场,让人坐卧不安。眼看着河里的黄水天天上涨,到了初七八就出了大漕,到了初十,村子的土埝就快没顶了。趁着还能出村,田老栓急忙将一家老少送出去,让他们到城里的铺子里住,而他自己则坚决不离开祖宅。他说:“故土难离,穷家难舍,何况我这还不是穷家,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不能当孤魂野鬼。”不幸一语成谶,此是后话。

话说,田翠环住在县城内,到了六月十四日,天气闷热闷热的,阴沉沉的,轰隆隆的闷雷,淅淅沥沥的雨、飘忽不定的风,耳边到处是“大汛到咧”“大汛到咧”的呼喊,打马进城、出城的信差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地响,河防营的官兵带着民夫,跑步往城外的大堤上开,惶恐、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全城。本村有个有经验的老伙计说:“不好!恐怕要出乱子!赶紧回家去搬家!”谁知就在当晚,深更半夜的大风夹着大雨,土埝根本挡不住晃荡的黄河水,轰隆隆的一声,黄河水灌进了村子,腾起一股白烟直冲天上,一阵鸡狗的惨叫声之后,很快就平静了,村子没有了,田老栓等乡亲们悄无声息地卷入河水里了。

六月十五日一大早,田翠环母女就被热醒了。没有一丝风,知了不断声地叫得人心慌。心烦意乱的田翠环百无聊赖地从二楼上懒洋洋地倚在栏杆上往院子里看,年长的伙计们穿着裤衩背心,年少的都光着脊梁来来往往。刚过午饭的时间,就听得人们乱喊乱叫,“水下来了!”“水下来了!”登时,人群像石头投进池塘的鱼儿,像无头的苍蝇乱窜。有人吆喝,“快上城墙啊!”于是,大家一窝蜂爬上城墙,只见城外的护城小埝上人们跑来跑去,声音嘈杂,再往外,一片汪洋,只感觉天地都在摇晃,远远的大堤上人影幢幢,天地相连,黄河水卷着浪花,“哗哗”,冲击着小埝。


(齐东县城西门,来源网络)


天依旧阴沉沉的,微风细雨。突然,人声鼎沸,小埝上的人们疯了似的往城内跑,好像都在喊,“小埝守不住咧!”“小埝要进水咧!”“快进城咧!”只见那个县官也不坐轿子了,一路跑进城里来,上了城墙,站在南门楼子上就嚷:“进城的,不许搬东西!要关城门了,快,快!不能等了!”

田翠环母子三个跟一个壮年伙计一起,拥挤在城墙上,弟弟狗蛋吓得连话都不敢说。田翠环的妈妈就问伙计:“大叔,今年这水咋这利害?”伙计说:“可不是呢!今年真是邪乎!上来就一尺一尺不停地涨。往年水下来,刚来不过尺把高,还有回头,顿饭的工夫,水头就过去,再高也到不了小埝的半腰。今年这水霸道!十来天了,总是涨,就没有落过。河防营长官说恐怕小埝守不住了,县大老爷也看水头不好,就叫人赶紧进城。”伙计又问:“这两天没见大哥了,敢情是在庄子上么?”田翠环的妈妈登时就放声大哭,说:“可不是呢!庄子没了!可让人担心呢!”

偶尔露出的太阳大偏西了,还是风夹着雨,还是潮湿闷热,浑身臭汗,散发着陈醋和粪坑的味道。县官边吆喝着人们进城,边吆喝着关城门,就在县官的嘶哑叫喊声中,小埝溃了,黄水追着人们跑,落在后边的就被卷进洪水里了。一霎霎,水就漫过护城河,冲到城门洞,衙役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任凭人们拍打城门也不管,硬生生关上城门,再用早备好的装泥蒲包从后头堵住城门。田翠环从城墙上往外看,不知不觉的,小埝就不见了,只见城墙下的水中飘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的人在水中抱着箱子吆喝,有的人在水中一窜一窜地吆喝,哭声救命声狂叫声响成一片,城墙上的人们往下放绳子救人。

也不知是谁高喊道:“城门缝过水啦!”一时间,人群大乱,城上的人呼呼往下跑。田翠环的妈妈一屁股瘫在地上,哭天抢地,“俺就死在这儿啦,不回去了!”田翠环只好紧紧抓住弟弟的手,陪着在旁边哭。那些巡防营的、团练营的和壮工们,也不管主家是谁,也不管什么铺子,抓着被褥就是被褥,抓着衣服就是衣服,还有人扛着面布袋,都去塞城门缝子。渐渐地,有人喊:“不透水了!”还有人嘈嚷,“土包太薄,怕挡不住!”于是,衙役、兵丁们又去搬东西,田翠环家的铺子临近南门,店里的粮食、纸张、布匹、棉花等等,一会就被搬了个精光。

天抹黑的时候,水快到城墙的半腰了,田翠环的妈妈也哭晕过去了。田翠环不敢离开,只能守着。就听人们议论纷纷,“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经没了屋檐了!已经平地一丈多水了。就这个涨法,怕城墙也够呛!真是从来没听说有过这么大的水!”店里的几个伙计担心东家有个好歹,上城墙帮着把田翠环的妈妈架回铺子里。

田翠环的妈妈回到店里,不看则已一看更是心酸。货架东倒西歪、空空荡荡,哪里还像个店铺的样子!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店里原有两个老妈子,家也在乡下,听说这么大的水,想来自己家的老老小小也都是没命了,直哭得死去活来。看到东家主母晕了,也只得抹一抹眼泪上来照顾,大家七手八脚将田翠环的妈妈抬上床。伙计们将泼洒在地下的粮食扫了扫,澄一澄,小米、黄豆、绿豆都掺和在一起,熬了稀饭,一直闹腾到掌灯时分才把田翠环的妈妈灌醒,大家也都胡乱喝了点。

田翠环的妈妈喝了小米稀饭,也有了力气,首先想到婆婆,就问伙计们,“老奶奶呢?”大家说:“在屋里睡觉呢,不敢惊动他老人家。”田翠环妈妈说:“请他老人家起来吃点么呀!”一个老妈子走到里屋,谁知田翠环的奶奶不是睡觉,而是惊吓死了。摸了摸鼻子,已经没有了气。田翠环的妈妈一见,“哇”的一声,吐出两口稀饭,跟着就吐出一大摊血,又昏过去了。亏得一个老妈子见识多,使劲地揉搓田翠环妈妈的胸口,一会就喊:“阿弥陀佛!不要紧!缓过来了。”又喊:“拿姜汤来!”田翠环的妈妈清醒过来,就抹眼泪,说:“老人家就这么走了,这可怎么打发呀!”老妈子就劝说,已是夜晚,人心惶惶的,只能先放到正屋停灵,且待大水过后再说事。田翠环的妈妈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大家都有些木木的,已是连哭的力气和心情也没有了。

十字街的石板路上,马蹄声、车轱辘声;城墙上,马灯闪烁,嘈杂声不断地飘进铺子里,有些听得很真切,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有两个伙计在院子里说话:“老哥,听说城下的水有一丈八九了,这个多年的老城,拢共才两丈多高,快平了城了,恐怕守不住;倘若是水进了城,怕一个活的也没有!”另一个伙计说:“县大老爷还在城里,河防营和汛兵都在城墙上,料想是不要紧的。”谁知,半夜时分,风雨交加,就听得一阵紧急的锣鼓响,大水灌城了!

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大水就没了膝盖,没了脖子,鸡鸣狗叫,哭爹叫妈的,听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黑灯瞎火的,田翠环叫妈也不应,喊天也不灵,紧紧攥着弟弟的手,爬上二楼,又攀上一张倒扣的大桌子,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漂在哪里。


(黄河洪峰过境滨州,来源网络)


天蒙蒙亮的时候,田翠环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的桌子挂在城门楼的屋顶上,薄雾中,远远的到处是水,几处门楼、屋顶像是飘在水中一般,人们爬在木板上、坐在屋顶上,城墙的女墙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得见了,大家又是叫爹喊娘、呼儿唤女哭成一片。田翠环四望一片茫茫,既见不到妈妈也见不到伙计们。

田翠环冻饿一夜,脑子有些痴呆,弟弟也像傻了一般。一个上午,随着水位下落,二人就到了城墙上。可是,大水再也不肯落,两个人就和许多不相识的人一起拥挤在城墙上。爆晒爆蒸,田翠环有些支持不住,为了弟弟,她咬牙挺着。日落时分,迎着火红的晚霞,顺水来了许多小船,人们像发现了救命的稻草,扯着嗓子拼命喊。船到跟前,原来是官府来送馒头的,大人三个,小孩两个。船上的官差们都拿着枪、提着刀,凶神恶煞的。馒头发光了,小船上的官差就吆喝着人们上船,先上老弱妇孺,刚好田翠环和弟弟符合条件,又站在城墙上,就首批上了船,被送到南边的遥堤上,再被官府安置在堤下一个叫十里堡的村子的庙里,夜间在院子里就地睡在破草席上,就这样一直饥一顿饱一顿地过了十多天,洪水才慢慢退去。

田翠环领着弟弟蹚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往城里的铺子里赶,只见高高的城墙倒塌了好几处,几个大豁口像张着嘴的妖怪,阴森森的。水里到处飘着杂草、木棍,到处散发着臭烘烘、酸溜溜的味道。好不容易进了城,残垣断壁,好像没有一处好房子,满城厚厚的淤泥,自己家的铺子也歪倒了。

齐东县城没了,老家田庄沉入黄河底下了,土地成了一片汪洋,田翠环家破人亡了。抹一把早已流干了泪的眼睛,田翠环拉起弟弟走进了盲流的队伍。


(作者根据史料写作齐东县城灌水记)


扒着门缝看历史。人生就是永远学习的过程。我们享受的就是这个努力的过程。这是我学习《老残游记》写出来的文字。文明地说是学习,其实就是抄袭的。我研究地方文化,经常抄袭古人的著作,已经形成习惯了。在我的《滨州百件趣事逸闻》中,我曾经说过,“我连一个小偷都算不上,简直就是明火执仗的强盗。”蒲松龄老先生的《聊斋志异》开卷第一篇写滨州秀才的诗句“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我顺手拿过来就自己用了。盗窃的东西太多了,我自己确实交代不清楚是偷的李白还是杜甫。

扒着门缝看历史。人生就如同一叶浮萍。当大势来临的时候,我们只是顺溜的尘埃、漂浮的木板,落在哪里甚至死在哪里,我们自己是决定不了的。但人生不能甘于浮萍,我们当努力长成大树,当栋梁之才;我们当努力强大自己,做中流砥柱。迎着风,迎着雨,承认现实,不甘于命运,向着心中的理想去努力。

扒着门缝看历史。人生的多数时候是不由自己决定的。中原逐鹿,其实中原不愿意作为逐鹿的战场,但是,历史好像走顺路了,走着走着就走到这个十字路口。俗话说,万事由天不由人,这或许是唯心论,但从哲学上来讲就是历史潮流。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扒着门缝看历史。人生最大的悲哀之处是自己无辜的悲哀。齐东县城是无辜的,蒲台县城也是无辜的,许许多多的县城、乡镇、村庄都是无辜的,成千上万鲜活的生命更是无辜,但实实在在是悲哀的,只是因为生活在黄河过流的地方,就被淹没在河底了。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写作这些文字,已经是晚上了,止不住的感觉,又不得不止住。

 

侯玉杰

2020年7月30日,星期四


责任编辑:王光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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