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初见
文/刘玉梅
因机会和别人的美意见了西湖。
既是初见,自不抱深入的希望,那样节奏未免太快,少了许多溯游从之寤寐思服,反失了爱恋的根本妙处。因此不能踏山汲足沉酣新茗,也不见浴鹭狎鸥飞舞惟适,更不奢望面面俱到。去到的几处也只浅尝,并不觉遗憾。恋慕许久,这正是最好的初见。
明袁宏道在《晚游西湖待月记》中写道,“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我们到的时候,正是“夕岚”前后——这又是最美的初见。
心里就觉得喜欢和满足。
起首却极意外。绕湖而行,一半乘车,先到雷峰塔。时间关系并不登塔只外围观看,只见叠翠中涌出华灯闪烁的光彩塔身,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自小至今,各种图片视频中寻踪求谒,雷峰如老衲醉翁、保俶如美人的印象已经由来厚醇。而今,雷峰也是璨宇华然的美人了!
见时正是夕照时候,但此刻将雨未雨不见夕照,天阴风凉,声名贯耳的“雷峰夕照”总该见一丝苍凉沉寂吧?没有,盈目全是青葱荣华,美则美矣,总觉得没有着落。吾女流,大概更觉老翁之魅力,饱经风霜雨雪,斑驳厚重满腹沧桑,无需开口也自穿越风华意蕴隽永。况现代的科学技术,造一个仿旧的塔身应该也不是难事。小小墓被破坏推平,后来重建也还找专家竭力恢复了原貌,雷峰不知为何就不能够。
望着粲然的塔尖,仿佛远游归来推开家门,眼前却是别人家的样子。又仿佛一部剧拍得卖座,后续便会生出剧二剧三,你看剧二剧三的时候,一点剧一的味道也没有了。我举起手机反复试探各种角度,最终没有拍照。它的名字已经不应该叫作“雷峰夕照”了吧。我没听见那千年回响的南屏晚钟,不知是否还同样带着历史的风霜文化的浪漫而令人沉醉。
旧塔的残骸埋在玻璃罩下,旁边新塔巍然。面对眼前“美人”,错觉雷峰塔被做了变性手术。福兮憾兮,所措不知。
接下来是林彪行宫和湖上茶园。快行浅坐,算是一一握手寒暄。
及至苏堤北首,我们改为步行。此刻华灯次第,黄昏意浓。看游人阑珊,古树分列,也有硕大树冠斜笼湖水半亩,冠荫下短椅临水,有年轻恋人闲坐。又有老夫妇静走,两头白发一对佝偻,看得人意驰目暖,觉得是一帧美画。
苏堤东行,就是断桥了。有载“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是为“浓妆”。而此刻我所见的湖光围翠,山岚全为绿冠隐形,实无桃花,荷也还只是残叶,隐在淡淡的夜色里,我想当为“淡抹”了。
虽无花态柳情,但此刻将雨未雨,白日已去黄昏渐至,近处绿波如绫,渐远渐变灰绿灰黄灰白。有言月夜里的西湖柔波使人平静,引人沉思,此言必是极解月夜西湖之味。但此刻灰绿蒙蒙,水天难分,连一丝弦月的影儿都不可见——夜色下华灯中之山容水意,分明别有风味。西湖俨然真正的美人,不同状态下显着各样的情韵。
下车时司机说苏堤至断桥步行十分钟,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因为目的是断桥,我们走得并不慢。
远处华灯如舌,濡透这层灰绿窗纸,在幽远处排布闪烁,宣告广大的现世人间,与更为广大的自然之浩淼静默相对,与幽远历史长路上文化之权贵甲胄静默相对,让人想到个体之过去将来,更虚空广大之过去将来,博大与渺小,瞬间与永恒,得到与失去,功过与臧否,都在这静默里细解分说,但又喧喧无声。神游不定,终无所系。唯路边灰白的小门大户在余光绿冠里暗影绰绰。
因为苏堤,我不断地回望。距离远一点,堤便长了一点。渐渐的一半苏堤柔臂长舒,开始有了东坡浚水时的音容笑貌,闪烁在浮动的灯影里——苏堤宜深入,宜遥望。深入见情,遥望生意。这是我心心念念的苏堤。
断桥也依稀可辨了。桥上仿佛永远人影如织——这里有童叟皆知的情爱神话,有浪漫的文化传承,中国规格如此的小桥之中,它是最知名的,此说当没有之二吧。“断桥残雪”四个碑字一旦辨认出,便不容忘记了。但是无论遥望还是上桥,总觉少了许多感觉,哪里不对呢?看过志摩的《丑西湖》才涣然想起,断桥原本是比现在更小的桥,桥洞拱形因此桥面也是弧形的上下坡,上有低矮栏杆,只容人徒步上下;下有桥涵,冬日栏杆与桥涵中残雪未尽,远看桥身似乎裂开,得名断桥。而今平平整整一座小桥可容汽车通过,志摩称之为“汽车桥”,极言人工之丑,胸无点墨只谙钞票味道的那班修整西湖的大佬们,有些像敦煌石窟里那个看门老头,给那些袒胸露乳的飞天刷上白漆,把历史的精髓彻底掩埋在“好看”的“衣服”里。
静行桥上,稍远处树洼里苏小小掩帘,小孤山已化作一道仙符;看不见的更远处岳武端坐,侧方地下林彪沉目眈眈。幽隐的方位上更有无数前人或喜或忧的目光、或深或浅的步履——据《情归西湖—西湖文化名人墓探寻》统计,古今共有94位文化名人长栖于西湖,岳飞岳云、牛皋、张宪、林和靖、武松、孙花翁、陈文龙、盖叫天、赵之谦、秋瑾……明亡后居西湖张岱曾独自一人湖心亭看雪,也曾于人声散尽后断桥石磴之上呼客纵饮。无论更定拏舟毳衣满目璨白新冷苍寂,抑或夜深月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靧面。后续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得安。当日此间的清寂与酣畅,仙能及否?
任何时候,西湖都能引人平静和深思。万物喧喧,又万物静默。此间滋味,确难与旁人分说。极目生意,也只能幽赏自得。
回望只浅深青碧,色态间呈;灯影里稚鸭学游,临水漾碧;华灯闪烁现世繁华,灯影里却仿佛抬脚就能走出宋衣清儒、华章巨擘。一念切近一念千古,一念现实一念虚无。
出尘与入世的距离灵动切换,此间恰是。
“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我正是世间最俗之士,可满目西湖,满心柔动,若庄生遇蝶,若迷若痴。轻悲淡喜,若思若无。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刘玉梅,邹平市青阳镇初级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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