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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著名作家邵勇胜:美哉,邵兄

发布时间:2017-09-09 10:37:21    作者:段剑秋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邵勇胜,淄博市高青县高城镇大邵村人,著名作家。今年9月9日,是邵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务农之余他先后在《人民文学》《文汇报》等报刊发表大量小说、散文等作品,在国内文坛引起轰动。2000年后出版《邵勇胜文学作品集》《邵勇胜散文集》《大邵村纪事》(上、下)等多部著作。为纪念邵勇胜先生的文学成就,滨州日报·滨州网特刊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原主席段剑秋作品,以飨读者。——编者按


第一次见邵兄,是在一九七二年“文革”期间。那是个火热的夏天,惠民地区组织全区的文学爱好青年修改作品,住在地区招待所东边靠北的一排平房。没过几天,山东省著名作家王安友来了,头戴一顶农家大草帽,一副庄稼汉的架式,对我们震动很大:“看,人家是大作家呢,多么朴实!”我那篇《盐碱窝里绘新图》,就经过他的指导,后来收入《火花》小说集。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邵勇胜到来。怎么来的我不知道,参加学习班的作者名单上没有他。他正在我住的房前经过,同房的文友告诉我:“那人就是邵勇胜,著名的农民作家。”我读过他的《二爽赶车记    》,脍炙人口,于是赶忙扭头望去:较高的个头,白晢的皮肤,英俊的脸面,走路挺胸昂首,沉沉的步子,稳稳的神态,慢慢的话语,目不斜视。他边走边与陪他的人说话,声音轻而稳沉,我听不到。文友问:“你与他有无交往?”我摇头说无。文友介绍:“他是高青县大邵村的党支部书记。”

我默然,但充满疑虑。看他那挺挺昂昂的气势,稳稳沉沉的神态,分明胸罗锦绣,说大学教授也有人信,怎么才是个村支书记!我家在农村,入伍前当过本管区的团总支书,跑遍管区所有的村庄,与许多村支书和大队长们有交往,他们多被生活的艰辛累弯腰,被风吹日晒暴黑脸,见面嘻哈吼喝,粗俗大于文静,哪有如此白净、英俊、文质彬彬、胸有城府的美男呢?

来匆匆,走匆匆,自此一别,竟然久未见面。邵兄家在高青县,我在滨县工作,黄河相隔。后来地区成立创作组,邵兄调来当组长,我也调到创作组,学习、开会在一起。虽说同在创作组,交往并不多,因为我到创作组以后便参加了当时最为时髦的“三结合”长篇小说写作组。这是个精心挑选的三人小组,有“出思想”的领导带队,有我这个退伍兵,还有高青县的一位农民作者,三人三类型。“三结合”不仅需要领导人“出思想”,还要去各县采访全区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有时候出地区采访,后来又参加学大寨工作团,先到博兴县,又到邹平县。一是三人小组矛盾重重,二是“三结合”不符合文学创作规律,尤其是不符合长篇小说创作规律。有一次领导人开会整顿,我记得创作组成员全部参加。整顿的主要问题是创作组成立以来,创作人员懒散,不跟形势,没有做出给领导人增光添彩的成绩。邵兄从小说创作规律上发表意见,说作家写作是自身素材的积累与思想火花的迸发,他离开大邵来到地区,觉得身边空荡,再加当时强调“高、大、全”,脑袋里崩不出时代的火花。我十分赞同邵兄之见,说创作是作者思想的产物,不能由领导人“出思想”,尤其是反对领导人“我让你咋干你就得咋干!”这是典型的雇佣思想。

以后我用自己的脑袋搞创作,竟然不断地在省刊发表作品,但与邵兄见面机会少了。创作组解体以后,邵兄当了艺术馆馆长(副馆长、副书记)。因为地区驻地在滨县境内,我仍然断不了去艺术馆看望邵兄。邵兄总是鼓励我,同时感叹当馆长事务太多,他的脑袋静不下来思虑小说情节。我突然发现:邵兄的创作之源不是这里那里去采访,去体验,而是在他生活了半生的大邵村。他离开大邵村,便断了文学艺术的生活之源!

除谈创作之外,邵兄也给我介绍其他作者的情况。我们这一批作者是“文革”中后期兴起的,虽然年龄有些悬殊,文化参差不齐,但都有一股文学热。每次交谈,邵兄总能画龙点睛,述说不同作者的特长、优点,仿佛在描绘小说中的人物。他从不谈论别人的缺欠,就是听说哪位作者出什么问题,也总是为其辩护:“人无完人,责任不全归他……”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邵兄外出参加一个什么会议,有一位自称邵兄好友的年轻人来到大邵村他的家中,说与他如何亲密交往。妻子认为真是邵兄的密友,好一番招待。不料会议提前结束,他回家来,发现这人他不认识。妻说:“这定是个骗子,叫人抓起来吧。”邵说:“不可,他喜欢文学,就是文友,天晚了,留他住一宿吧。”这人自觉无颜,他却依然以友相待,与其好一番交谈文学。读《大邵村纪事》以后,我才知这是他家传美德!

有一事发生在“文革”期间。当时,自上而下来了场运动,批判文艺界的一股思潮。地区文化界有人在某县找了位作者为批判对象。邵兄听说,忙劝那人:“上头批判,都是针对大人物。只有大人物,才能掀起什么思潮。县级的作者算不上作家,仅是一个文艺爱好者,挨批判够不上格。你拿他当靶子批判,那不是拿着黄鼬当马骑?让人家笑话做事浅薄吗?”被邵兄保护的那位作者,并不知道邵兄保护过他。原沾化县、现东营河口区文化馆长杨海田,说起他文化站长由民办“转正”的事情,感受最深:“我与邵兄没有过多交往,仅在学习班上见过几面。可是,在转正的事上,听说邵兄为我力争。虽然有人阻挡,那次我没能转正,却知邵兄是个大好人。可信,可交!”

文人相轻是文化界的一大顽症,邵兄却有文友相亲的美德。正因如此,三十年后我搞《黄河三角洲民间文学研究》,到惠民县、无棣县、阳信县、邹平县、广饶县、沾化县、东营河口区采访的时候,遇到当年那些头染白发的文友,他们总是首先问候:“邵兄可好?”不是一般寒暄,而是怀有真切的感情,都把他当做可敬的兄长。去年九月九日,当我把邵兄的噩耗电话告之东营河口的杨海田时,我看不到百里之外的他眼中是否含泪,却听到他一声无比悲痛的惊呼:“啊——邵兄怎么走了啊,他不该走啊!”我久久的思考,一个人能长久的活在人们的心目中,需要对朋友付出毕生的精力,需要用正义,用真诚去精心的栽培、浇灌,日久天长,才能赢得人们发自内心的尊敬,这些,邵兄都做到了。

邵兄虽然成名很早,但作品不多,因为他的创作旺盛期正值“文革”。后来进城,虽然滨州是个小城,却与他生活半生的大邵村隔离,因此他总感到离源的空荡。再说人到中年,老人与子女乱事纷纭,是谁都推不开的。待该操劳的操罢,已经进入老年,也就累出毛病来。这时候虽然身体欠佳,但他却能静下心来,慢慢地梳理早年往事。这便有了《大邵村纪事》。我接到赠书,立即拜读,真真领略到醉人的乡风民俗、美妙的田园风光、传统的伦理美德。尽管有人说三道四,我却认为此书乃邵兄的文墨精华,闪烁着中国传统文艺美学的光彩。

中国传统文艺美学,强调文艺的民族性。翻开《大邵村纪事》卷一,便是大邵十景:邵氏家庙、 棋盘街、邵家寺、刘家湾、廪生胡同、上马台、李家胡同、南大门、叫花子坟、南墓田,短则千余字,多则二千余字,十大景致仅占了二十个页码。无有刻意雕琢涂彩粉饰,皆平平地叙来,但让人觉得津津有味;再加后面的济水、竹马、京剧班、庙会、油房、清明、春节等记实,描绘出大邵村在渤海平原的整体座标。正是这家庙、寺院、墓田、庙会、清明、春节的描写,体现出中国自古以来的宗法宗教信仰的特征,因为自殷周始,中国人便由鬼魂崇拜发展到祖先崇拜、继而发展为宗庙祭祀。祖先崇拜是中国宗法性宗教的一大支柱,从天子到平民,从国都到乡村,每个村庄的主要姓氏,都盖有家庙,或修有较大较好的祖坟,年来节到集体祭祖。至今的乡间婚礼,仍然首先是拜天地,拜父母,傍晚还要上祖坟。写一个村庄,如果没有家庙,没有寺院,没有墓田,没有庙会,还是中国农村吗?不仅变味,而且失实。《大邵村纪事》开篇如实笔录大邵十景及八大风情,充分体现的是中国村落的民族特征。《文心雕龙.原道》明确指出:“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经铺理地之形”,世间文章皆是天地自然万物的体现,为文者理应遵守“仰观吐曜,俯察含章”之道,绝对不能脱离人类生存的社会现实。

《大邵村纪事》具有很强的自然美。尤其是《乡土情怀》一卷,二十多个人物,笔者“俯拾即是”,且皆“著手成春”。譬如《庄稼汉们》中名叫“峰”的这个人:“是住亲戚家才来到大邵村的,是一筐一担的家产,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他家离水井远,“担着水他要思考,因而也就形成了吸旱烟较勤的习惯,也可能是缺火柴吧,或许那个年代根本就没有火柴,他把半着半灭的烟核磕在扁担的平面上,把装好的旱烟再对准半着半灭的火种,于是新的一袋旱烟又点着了……日久年深,担过多少水无法知道,他的扁担上有一浅浅的烧糊的坑。那是一个创业的纪念,一个陪伴星星走路的标志。”再如写“海”这个人物:“长相一般,但极有个性,衣着及其他皆能将就,唯独苇笠,买不着称心如意的,是决不善罢甘休的。入夏前,他放开长腿到周边村庄赶集,相中了货色,价格上他是不太计较的……他的苇笠,像现在的礼服或贵夫人的钻戒,不赶集上店,不走亲戚好友,他是不轻易戴出的。有一次走在路上,遇到了一次特大暴雨,按说苇笠正好派上用场,但他将苇笠摘下来,用褂子包严,夹在腋下窜回家中。”写到“聚”:“冬天从来不穿棉鞋,也不穿袜子,他经常穿着前脸子上带有一条粗布条的那种老式的布鞋,是用针线纳了鞋帮的,家乡叫铲鞋,那种鞋以坚实著称。群众都称他为‘铁脚’,意思并不是说他能跑路,而是能抗冻。”《庄稼汉们》描写了七个人,皆简短几笔,却画龙点睛,出神入化,读者仿佛见到他们的音容笑貌。有人把这种手法叫“白描”,刘勰称之《隐秀》,核心是“英华曜树,浅而炜烨。”“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是典型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学观。

真实,是《大邵村纪事》的又一美。“大邵风情”也罢,“乡土情怀”也罢,“家族人物也罢”,“乡里余梦”也罢,一篇又一篇,皆以“我”的所闻所见一一道来,是中国传统的实录笔法。实录本是中国古代史学写作的原则,如《史记》,其特点是文实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大邵村纪事》秉承了这一特点。写那位启蒙老师绳武哥,没有隐瞒老师的五音不全,唱起歌来“像老和尚念经”,土改时自己错估形势吓跑,以致闹出一生的坎坷,让人悲悯。写村支书邵祥阶,既写他三十年稳坐书记宝座的清正廉洁,“文革”中的高风亮节,又写他挨饿时犯的错误:他“以晚上看仓为名,十二点过后,煮一顿地瓜干吃,还派一人在门外放哨。小四清时他带头做了检讨,每人赔偿瓜干三十五斤”。即便写家族人物,邵兄也不隐恶,譬如写二哥永昌,卖砖诓主户,想办法逃脱干活赶五集,卖猪骗买主,写得有声有色;三哥永庆是他崇敬的人物,却也“有一次他为套人家的鸽子,把拾麦茬的事丢在脑后,到回家吃早饭的时候了,两个背筐还是空的。三哥说:有办法。他领我到一个墓地里,墓地里有些干枯的蓬蓬棵,我们叫它风筝筝,春天刮大风的时候,它借着风势满坡里滚动。三哥把风筝筝虚虚地放在筐里,上面再盖上点麦茬,慌眼一看筐里还盛得满满的。”诸如此类,皆曰“不隐恶”。不隐恶不是扬丑扬恶,而是指点所写人物的美中不足。正是这种美中不足,如同《水浒》中的鲁智深出家不戒酒,读者不仅觉得真实可信,反倒觉得可笑可爱。这才是金出原矿的真实美!

尽管《大邵村纪实》用实录的笔法,语言朴实,白描无饰,却也篇篇蕴理涵德。最可说道的是“祖父的精神”,因为祖父是个念了不少书的农民,特别相信风水之说,便精心为自己选了块风水特好的宅基,因此家族也就兴旺。为了全村免遭土匪火烧,祖父冒死前去给土匪送馒头送肉;为了全村的吉祥,祖父不怕得罪人,接了“泰山会”的账房之职;盼望子女出人头弟,却又不让子女读书,说是“念书耽误过日子,越念越不下力气干活,更不知道地咋种。”祖父会治家,以女人为主纺线织布,男人为主开粉房,用勤劳的汗水赢得全村的赞扬。土改分地,祖父坚决不要,说财产还是靠自己挣,只有创业才知道守业,不然后代出败家子。祖父同意孙子永庆参军,是因为“我所见过的部队,顶属八路军好。”解放后连年风调雨顺,他说“人心顺,天气也顺,毛主席应该坐天下。”祖父四个儿子,盖了四位宅子,时机成熟立即分家,而且分得十分平稳,他会做儿子们的思想工作。分家后父亲照祖父说的,勤奋持家,种地又开粉房,还供子女读书,这一点比祖父大有进步。后来父亲为参军的儿子盖房,与祖父的观念如出一辙……祖父的这种正直、本分、勤劳、善良、也有点儿固执、愚昧,充分体现出中国乡民千年传承的仁义之“道”。“文以载道”,正是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最大的民族特色。

美哉,美哉。邵兄的美文来自美德,堪为我等楷模!

作者:段剑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原主席,研究馆员,是黄河三角洲文化研究的著名学者,出版长篇小说及民间文化研究著作多部,曾获山东省精品工程奖。

责任编辑:董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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