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儿”的命运

人的命是值钱的，人的命也是不值钱的。有的人活着比死了值钱，有的人死了比活着值钱！

“麻儿死了比活着值钱。”这话是我奶奶说的。

麻儿是我的一个若干代以前的姑奶奶，比我奶奶的辈分都高好多。 我奶奶听麻儿的故事也是听家里的老人讲的。

我家祖居山东省苍山县向城乡的南陈庄，庄上有二百多口人，一多半的人姓陈，一少半的人姓赵。麻儿姓赵，这是自然。赵家的姑娘都是很泼辣的，关于我老家山东省苍山县几大家族的姑娘们，民间有一个顺口溜 “宋家的妖冶，杨家的浪，赵家的闺女赛阎王！”这个顺口溜里没有说王家，四大家族是“宋王杨赵”，赵姓其实是势力最小的家族。

麻儿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当地人种麻种菜为生，麻可以搓绳子、织布，是财富的象征 。

但是麻儿其实并不泼辣，她有三个哥哥——重臣、重友、重卿。在父母和三个哥哥的呵护下，麻儿从小备受宠爱，性格非常温和。 人也长得好看。奶奶说：“高挑个头，杨柳细腰，浓眉大眼，樱桃小嘴，一把粗的大辫子留到了腰梢。”

从14岁开始，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等到家里人问麻儿的意思，她总是含嗔带笑地将嘴巴一抿，用很小的声音说：“俺要找个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还有比宋家更大的大户人家吗？宋，是苍山第一大姓，就在道光年间他们家还出过父子两代翰林，立过好几个文曲星牌坊。宋家祖居车辋集，在陈庄北二十里路的地方，是个大集镇，镇上的有钱人几乎都姓宋。

所以，在我老家，宋家的子弟从小就备受尊崇。小孩子只要姓宋，不管是哪集哪镇哪村哪庄的，外人见了一律会交口称赞“啧，啧！到底是翰林院的孩子，你看多么懂理！”

终于，17岁的麻儿等到宋家来提亲了。

来提亲的人叫宋佩伦，三十多岁，在车辋南边一个叫“兴隆庄” 的村子里开中药房和当地主。宋佩伦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还在，家里全是他当家。他有兄弟三人，没有分家，二弟宋佩芳，在村里的私塾教书；三弟宋佩泉，在药房里帮忙。宋佩伦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十里八乡都叫他“大先生”。他的出诊费很高，而且出诊之前必定会问：“病人家里能拴开马吧？”拴不开马，他是不会出诊的，可见他的派头绝非一般。

这次，到赵家来，他不是来出诊的，他是来提亲的，也是骑着马。赵家门口有拴马桩，大门以里二门以外也有马槽和马道，赵家的祖上不是翰林，只是举人和拔贡，但也有马，也交往骑马的朋友。

宋佩伦是来替他三弟提亲的，他三弟宋佩泉二十了，还没娶亲，他打听到了赵家有合适的姑娘，于是决定屈尊亲自跑一趟。

主宾寒暄一通，照例是从永乐四年开始叙述赵宋两家的世交，一直说到当年在京城宋家两代翰林对赵家的关照， 然后各自感慨一阵家道中落愧对先人云云。寒暄过，宋佩伦说明来意，赵家太翁犹豫了，他说：“一则宋家门台太高，我这小家小户高攀不起；二则我家小女未受教化，怕去到无法侍奉婆婆尽好孝道。”

其实，他隐隐的知道，宋家老三宋佩泉虽与宋佩伦一母所生，秉性却不太一样，有些不好的名声。但又怕当面驳了宋佩伦的面子，回头不好打交道。

“表叔，有我在呢，我弟弟我会好好教化的，再说，过两年他也就定性了，我准备把药铺全交给他。麻儿妹妹到我家不会吃亏的，过来就是当家人！” 宋佩伦是个爽快人，看出了赵家太翁的忧虑，用一笔巨大的财富做诱饵，岂有不成之理？另外，宋佩伦可是轻易不叫谁表叔的。

俗话说“开了药铺，忘了短路(乡间俗语，拦路抢劫的意思) 。”一个药铺的诱惑力，谁也无法抗拒。

坐在下手的麻儿的三个哥哥重臣、重友、重卿你看我，我看你，立刻恨不得明天就把妹妹送走。那个年代谁谈爱情啊，只看门台高低，八字相合。再说了，能结交到“大先生”，谁不想啊！这个时候，兄妹情似乎就放到一边了。

赵家太翁不言语了。眼见时机成熟，宋佩伦从袖口取出两锭金元宝放在桌上，说：“我看表叔家拴马桩旧了，换换吧。过两天我找邵庄的邵世林两口子当大媒，再送提亲的礼物。”邵世林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和宋佩伦是私塾的同窗。

太翁执意不要，宋佩伦执意相赠，元宝也就半推半就地放下了。

一来二去， 麻儿的亲事也就这么定了。出嫁的那天别提有多么热闹了，几十里的头面人物都到啦，抱犊崮的马子（土匪）也托人送了喜礼，验证了土匪也生病，也要请大夫的。

只有麻儿上轿的时候哭得像泪人一般，握着爹娘的手，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村里的人无不动容。

话说，龙生九种，种种个别。宋佩泉竟和他两位兄长完全不同，长得身材矮小，贼眉鼠眼不说，自小玩劣异常，私塾念过两天就用砚台打了先生的头，先生死活不教他了，被父亲泡在粪坑里一天一夜，出来后还是坚决不读书，家里没办法也就由他去了。长大后，说是在药房里帮忙，其实也就是在里面穿着长衫瞎混，也不会开方，也不会算账。偶尔偷自家药房的钱出去嫖妓，偷自家药房的鸦片烟享用，被兄长抓住，照例是一顿毒打，但打完后，依然故我。宋佩泉还在外面做出了好些个出格的事情，但，有宋佩伦罩着，别人也奈何不了他。

18岁，花朵一样的麻儿成了宋佩泉的老婆，还能有她的好吗？

......

每次回娘家的时候，麻儿照例哭得泪人一般，只埋怨父兄不该把她卖给宋家。问她怎么了，她永远只有牙缝里的一句话“宋佩泉不是人！”

太翁照例望着翻修的门楼长吁短叹，暗自后悔，几个哥哥躲得远远的，只让几个嫂子陪着她流泪。

只是，宋家给的100亩水浇地是真好，都能种菜。宋佩伦是个实在人。

麻儿出嫁不到一年，太翁病了，用了大先生的方子也没见好，虽说吃药不要钱，可病却日渐严重，睡了两三个月竟亡故了。临了说了一句话：“麻儿啊，咱门台不行，没办法啊！”

出殡的那天，宋家三兄弟到齐，宋佩伦的眼里含泪，却总是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三弟。他们没有骑马，是步行来的。

太翁去世后，麻儿的处境依然如故，宋佩泉并没有能耐接手哥哥的药铺，”麻儿当家“自然遥遥无期。

不一样的是，她再回娘家，就只能向哥哥重臣哭诉了。

刚开始，赵重臣买点点心去宋家坐坐，跟妹婿聊聊，跟宋家兄弟喝点酒，沟通沟通，也还能让妹妹的处境略有改善，可时间长了，也不管用了。

“妹妹，咱没人家势力大，打官司咱也打不赢，没有撕破脸，动手（就是去打架）现在也没有理由，咱能怎么办呢？有了孩子，说不定就好了。”重臣说。

麻儿依然流泪，依然哭诉。有孕在身，也挡不住日渐消瘦。

终于，在第三年的年初二，麻儿回娘家再次哭诉的时候，重臣三兄弟商量了一夜，清晨跟妹妹说：“妹妹，你死吧。你死了，我们就有办法了！”

麻儿听到这话，竟然止住了眼泪，默默地收拾行装，让跟屋的老妈子送她回婆家去了。

回去，麻儿就上了吊，一尸两命！

宋家连派两个小厮去跟赵家兄弟送信，请赵家兄弟来兴隆庄商量麻儿的后事。第一个小厮被打断腿扔到了沟里，第二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宋家。赵家兄弟早就召集了老少爷们200多口人各抄家伙候着呢，明火执仗地奔车辋集兴隆庄去了。

宋佩伦一看大势不妙，带着两个弟弟跑不见了。赵家的人马把兴隆庄团团围住 ，却发现只有麻儿的婆婆因为小脚没跑了，其它青壮汉子都不见了，于是打砸了村子，放火烧了药铺，把麻儿的婆婆痛打一顿，掳回了陈庄。

宋家理亏啊！乡村世界，最讲究的就是这个”理“字啦。

后来，宋家请邵世林出面做中人，调停此事。再后来，麻儿的婆婆自愿给麻儿披麻戴孝送了葬，宋家给赵家200亩水浇地作为补偿，在车辋集为麻儿立了牌坊。再将赵家寄养的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外甥安在宋佩泉名下为子，为宋佩泉养老送终，并情受（继承）宋佩泉的家业。文书按上两家家长手印，算是了结此事，两家重归于好。

后来，听说宋佩泉被抱犊崮的马子拉走了，宋佩伦不出钱解救，马子撕了票。

........

奶奶说，她小的时候，赵麻儿牌坊还崭新，但后来大家就以讹传讹把这个牌坊叫成了“赵嫲嫲牌坊”。

奶奶说，那时候女人的命不是命，这种事儿很平常。

作者：赵健，山东临沂人，第七届全国高校辅导员年度人物提名奖获得者，武汉大学最受学生欢迎十佳教师、心理咨询师、职业规划专家，现任武汉大学计算机学院学生工作部主任、副处级辅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