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锦秋湖上吹来……

1

水声不再激越难眠，往事慢腾腾地流淌。

旱魃伸出干萎皴裂的蛇信子聒着躁沫，怂恿着衰落的悸动，力图稀释水乡风情的维持。

泥鳅深匿在又聋又哑的河底，畏惧成我们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

但讨厌的惊梦还是伴随着时间幽幽到来了。

人走屋空的寥寂，煎熬着一种心情，遭遇宿命的逻辑。谁抽去了大野的光芒，以及作为支撑的良知。兽皮剥离的惊恐如雷贯耳。

雾霾、楼房和水泥路暂时苟合的繁荣之外，更深人静之时，受潮作疼的旧疤让人记忆犹新，那些水灵灵的生机愈发显示出众望所归的药力。

可是，我虚脱的二姥爷，那个执拗的老渔翁尤穿上久违的蓑衣，咳喘着撑着一叶扁舟就要下湖去了。我不说一句话，近乎呆傻地默默看着他娴熟且僵硬地举动着，兀自流泪不止。我知道那是整个乌河谷地里最后的尊严。

而他也将最终跌进锦秋湖不瞑的神光……

2

大雾到孝妇河上喝高了，就晃晃荡荡的一路蹀躞着，直嫌锦秋湖太小，我看出他有点借题发挥的样子，对着夜色耍开了酒疯。

可太阳一露脸，它就心虚得不中。刚撑过早饭，到底还是吓跑了。

只有渔翁好像漫不经心地摆布着“迷魂阵”，偶尔，抬眼乜斜一下他的那些羽毛油亮的鸬鹚，颤悠在篙舸梢头，间或搔首弄姿，明眸流盼，却会心地拥戴着部落首领。渔翁不易察觉的笑了一下，既疲惫又高贵。

我在博兴县西南部，饕餮着锦秋湖所剩不多的煊赫风情，沐浴着葱茏的阳光安分地成长着。

抻一把牛马的缰绳，掬起稍纵即逝的岁月之波，渴望搭上风的香车，好爬上蓝霄里从远方游荡而来的白云，听它给讲一串外面的故事。在那里我看到了鹅鸭们低头喝着天河水的样子，也撞到了渔翁们曾经惜恋缱绻的年轻时光。

此时，我便能如饱历沧桑的桂冠诗人，不再困惑于世相，而痴醉于细数锦秋湖旖旎的精致和自己的心事了。

3

春天的那阵风，最初的意向并不温柔，也不怎么多情，倒像一群疾驰的快马奔驰而过，唤醒忘却的光景。

许多激昂的影子，还有大量春天的符号被裹挟其中，颤栗之下哑然失语。

地气酝酿的情绪增益着强悍的势力，割裂一方天空的刀子终于被雷霆夺下。盲去的灵魂渐次复明，雨水不再像冬天迂腐地矜持不化，虽然吝啬地飘着，滋润的光芒簌簌而至，成团成团的云朵清婉如歌，催开一片又一片记忆，洒下芬芳的笑声。

有芽尖的啼哭划破黎明。

锦秋湖，神秘的北方女子，你端坐波浪之上，对月吹箫，在怀念什么？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心中的隐痛像风湿一样折磨着双腿，使我始终不能离你远行，蹁跹的梦也无从寄走相思，或许忠实的情结注定相伴一生。

终于，大地的火焰因循着纯的色谱，燎起浪漫的翠绿手语，给翘首以盼的人们一个最美丽的撺掇与鼓舞。

许多陌生的哺育过程以恩情的形式与我不期而遇，于月光盛开的子夜，沿着流水的方向胎成一粒明丽的珍珠。渔火闪闪，朴素的劳动让湖面亢奋不已，欸乃声道尽夜的深度和日子的辛劬，星星拥抱着潮讯。而我静静枯坐在此起彼伏的蛙鸣爱抚里，那个地方离窘困已远，距幸福很近。

花儿鲜艳的莞尔比阳光都灿烂。灿烂的开端瞬间被喜鹊掠去，以某种态度镶嵌着河边的事物和我的注视。

白昼开始收起灼热的飞翔翅膀，有芦苇荡遮掩着，旷野便不无羞涩地脱掉了夕阳最后一层金色的内衣。

初夏的锦秋湖哦，你原来如此丰满美丽。质感的眩晕让我堕入了无边的惊悸，半天，才屏住初贞的呼吸，你的神圣使我的亲近类似于亵渎，可我蓬勃的生命又怎能回避那磁性的吸附，你的体香，你的气息，还有你的故事。

浩月加冕过的大湖，朦胧的通感嘹亮且震撼，遍体鳞光粲烁。整个大平原骚动不已。

4

这里除了芦苇、香蒲、杨柳树，渔屋、舟子和桥，就是些地位岿然不动的老二年掌故和一脉相传的湖区风俗了。

联着水庄、巷汊，绾了天井、堂屋，淳厚的祖训、方言是“一溜边河崖”后生蜕不掉的尾巴。

炊烟缭绕着童谣、鸟语，露珠映亮了柳笛、二胡的嗓门，渔火温暖乡愁，陶罐提起水性的村户和天空一样宽阔、晴朗。

邻居的雨荷姑娘谜一样撑着木船从《诗经》里飘来，阳光抚弄着她姣好身段和名声，再打量一下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湖野水乡，远处陂台上抽穗的小麦正摇晃着麦芒，眼前那些相濡以沫的蝴蝶、蜻蜓正搬运来半个湖的花香当嫁妆，个个眉开眼笑，熙来攘往……她不说一句话，感恩地望着风里来雨里去的父老乡亲，眼角爬上了淡淡的忧伤。

今夜，我再次读你，那些难忘的锦秋岁月，紫芦花绸光华耀，爱已装订成册，无法释怀的梵章就要标出生命新的维度，在你的光芒里慢慢变老，无怨无悔，何尝不是至善至美至真至崇的犒赏？

5

这是猴年的最后一场秋雨，多少人在随之而来“沙沙”匝地的雪霰抽弹下打了一个个寒噤。高矗的杨树顶挑着一片两片的黄叶飘扬成大地桀骜不屈的旗帜。

从夏到冬，我自鲁中山脉赶来，向北，向北。为北中国平原南部一汪千百年漫漶的湖水拦住。

谁撒下的一颗明珠？和着“九流下潲”的迷离协奏，“日出斗金”，樯帆竞鱼虾咬尾，一天天光采绮丽着。

夕阳镭射出一曲曲馝馞的放歌，鹰击长空，渔舟唱晚，山水欸乃，湿漉漉地纠结着游子心上的绵延的云。我就伫立在天鹅洲上，伸直双臂转了几个圈子，然后，无所适从地在季节的夹缝里迅跑，悸动、喘息。

一切充满了眩晕的幸慰和舒怡。依稀朔风是最真实的，凛冽中骤然暴起清晰的提示，针砭的感觉像超度的祈语，渐次解除了怅惘的枉然之箍。

闭目会盟城下，一股齐风的嶙峋吹来，带着“九合诸侯”况味，让我品出了大地血脉中声声不息的骨性。源源不断的霸气正从那个苍茫的时空冥冥袭来，直至为大野腥馨交加的辽阔的锦秋湖腹地啊！万物自然蓬勃的生命倔强地蓊茏着，即使冰雪的覆盖下，颠扑不破的生发仍旧如永不磨灭的真理，浩势连天，神话一样铺展着，席卷着……

怎样的眷恋让我内心悠然升起不可思议的信念，蒸腾的力量消弭了懈怠和沉湎的羁绊，反哺的冲动与日俱增。

风，从锦秋湖上吹来……

——原载2017《山东文学》第7期

作者简介：安雷生，山东博兴人，北师大哲学专业毕业。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协会员、山东分会常务理事、山东《黄河文艺》主编，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理事，《西部散文选刊（原创）》山东总站站长，中文在线签约作家。先后在《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北京文学》《散文》《散文选刊》《青海湖》《黄河诗报》《诗神》《山东文学》等报刊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670多篇。出版有散文集《芳野缅历》《奇峰华水竞风流》《“北国江南”锦秋湖》《闯莽猎美锦秋湖》、诗集《莺花烂漫》、长篇小说《霸俏狼烟紫芦花》和通讯报告文学集《人间正道看沧桑》等。先后获得山东省“优秀图书一等奖”、“大地之光”征文散文一等奖、“蔡文姬文学奖”一等奖、“美文天下征文”一等奖、“冰心散文奖”二等奖、“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征文一等奖”等国家省有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