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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的辉煌岁月

发布时间:2018-05-09 15:03:23    来源:滨州文学

星期一下午表姐夫来电话,说大舅不行了,意识已经模糊。打算下午去看他,还没有来的及去,下午表姐又来电话说大舅去世了。大舅的去世,虽有未见最后一面的遗憾,却丝毫没有感到吃惊。大舅得了癌症,卧床已经近二十年了,已是古稀之年,本来已不得救,活着也是痛苦,去世也就解脱了。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的事,包括我们,像庄子一样看待死亡就是了。

大舅是典型的庄稼人,祖上三代至少是贫农。姥爷得了哮喘病卧床多年,姥娘整天胡乱唠叨,唠叨过了便骂人,好像整个世界把她惹恼了,其实都是因为一个字——穷。穷到什么程度不好讲,反正吃了上顿没有饱,下顿饭不知吃什么,真是一个“穷”字了得。大舅姊妹六七个,当时小舅不在家,唯一的生活支柱便是大舅了。

大舅长得魁梧高大,只是天生的秃顶,因此无论春夏秋冬,一顶油渍的帽子总是歪斜地戴着,一脸的严肃,严肃的背后是掩饰不了的愁苦。大舅喜欢抽烟喝酒,在我的印象中,大舅喝酒好像从来不醉,下雨天坐在老式的太师椅上,三两个人围在一起,油渍的桌子上有两碟小菜,其中一碟必定是青豆。锡制的小酒壶在一边热热地烫着酒,自卷的喇叭筒烟夹在手指间。从上午一直聊到深夜弥漫开来,他们总有拉不完的话题。白天干完活,夜里总是这个样子。现在想来,只是因了穷的缘故,闲来无聊罢了。也许我错了,他们讨论的是重要的,不过话题仅仅限于他们的村子里的家长里短、婚丧嫁娶。那时,没有现在发达的网络传媒,加之文盲,没有交通,他们的交际仅仅限于本村,他们讨论的每一个话题便是大事了。

曾记得我那年上初一,在大舅家住下,大舅几个人喝完了酒觉得闷热,在天井里闲聊。没有月亮的时候星星格外显亮,点缀的天空如画一般唯美浪漫,一道银河好像无数个星星在流动,牛郎织女的故事便是话题了。他们谈兴正浓,个个一副悠闲的神情,很认真地讲着牛郎是如何变成星星的,有人讲错了便有人站出来纠正。夜深的时候,人们的话题渐渐淡了。当时,我说了一句话:“地球是圆的。”当时,说完这句话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年长的人们睁圆了眼睛看我,一阵的沉默,我有点不知所措了。大舅自言自语道:“地球是圆的?”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对我说道:“你小,不懂。地是圆的,我们不都掉下去了?呵呵……”大舅说完干笑了几声,大家也都笑了。现在想来,我是不该说的,他们的世界观就是这样的,照例活的有滋有味。

大舅一生也的确曾经辉煌过,是他当小队长的时候。那时候是人民公社,大舅每天在上工的时候,提前赶到村口的铁钟下,高傲地拉住敲钟的绳子敲个不停。一个小小的钟绳是权力的象征,当上工的钟响起的时候,人们懒洋洋地围拢过来。这时,大舅开始很严肃地指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什么的去干什么农活,干不好是要扣工分的啊。大舅的口气严厉,一副惹恼了我,真要扣工分的样子。要知道,工分可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啊,尽管一天的工分只有五分钱。我不曾见过大舅这副样子,之后大舅每每聊起那段日子,便笑眯了眼,一副得意的样子。我想,那是他的骄傲。他可以指派几十个劳力,在一个只有几百人的自然村,那是了不起的。

大舅还有另一面的自豪,那是因为我的小舅。小舅当兵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时我年龄尚小。我懂事的时候,小舅已是油田工人了,可以每个月有几十块钱的工资。小舅节俭,烟、酒、茶从来不沾,只是为了省下点钱攒下来,回家的时候,除了老人和孩子的必须买以外,老乡们是必不可少的,无非是一些果糖、点心之类的。这对大部分吃不饱的农人而言,已是极奢侈了。先是孩子们来,大妗子慈祥而又自豪地分发孩子们糖果,孩子们高兴得什么似的,开始惊恐,得到糖果后便猴一般欢呼着跑走,后面便有一群孩子跟着去抢夺,“呀呀”的哭闹声响成一片,幼时的童趣便在其中了。大舅站在小舅旁边,很自豪地笑着,迎着前来的乡亲,然后是喝酒直到天亮。那时候在外吃工资的极少,小舅的到来可以给大舅带来无尚的荣光,乡亲们对大舅可以另眼看待了,大舅的自豪是很自然的。至于小舅在外的艰难和困苦,人们是不得知的。

大舅更多的是在艰难、困苦而又漫长的日子中煎熬。长大以后,我渐渐知道,大舅年轻的时候打着光棍,一则是因为穷,二是因了秃顶算是残疾。那个时代男人到了成家的年龄没有成家,整个家族都会蒙羞的。姥爷因为大舅愁得日渐苍老,便四处托了媒人给大舅张罗媳妇,终于找了个二婚且带了个孩子,那便是我的大妗子和表姐了。妗子嫁过来后,两口子出奇得好,相濡以沫一直到老,到大舅去世也不曾吵过架。用现在的话说,他们的婚姻质量相当的好,只是日子苦了些。听说大妗子是因了家庭暴力才嫁人的,突然来到了一个对她呵护有加的男人面前她知足得很,而单身的大舅突然有了体恤他的女人,自然十分的满足,彼此相当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姻缘。每每大舅喝酒的时候,妗子总是很小心地在外面忙碌着,“古达古达”拉着老式的风箱,满屋子的浓烟弥漫着,不时传来妗子的咳嗽。外屋清净的时候,几碟小菜来了。妗子笑着很小心地端过来,满眼里噙着被烟呛的泪水,一副很知足的样子。然后是大舅和客人喝酒,喝到高兴的时候便有了笑声,妗子很知趣地在炕边上坐着,不时给客人添水。这样的画面,在我的印象里很深很深。

大舅家当时有一样很奢侈的家用电器——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大概是小舅买的,这足以让左邻右舍羡慕了。冬季的时候吸引了不少人,大舅和妗子的确慷慨,来的人多了紧着往里让,坐不下的时候便蹲在炕上,样板戏播完的时候便是新闻,广告是没有的。一段戏唱下来便有人感叹,一个小小的盒子咋会有那么多人在里面?真是蹊跷啊?当时不叫收音机,叫戏匣子。

大舅贫穷而漫长的日子总是有些盼头,那便是小舅的来信。每每小舅来信的时候,便找村子里识字的人来,小心地拆开念给他听。听完后思索一会儿,再让人给他念,如此三五遍他才知足。其实小舅文化不高,信里内容不多,大体是一些问候之类的话,不过重要的是手足之情。他把信小心地放好,几天后烫好酒,找村干部来边喝酒边让人代笔给小舅回信,把家里及亲戚的点点滴滴慢慢道来,很是庄重。一写就是几张纸,写完后再让人读一遍,生怕忘掉什么,然后小心地让妗子封了口,徒步到几公里外公社的邮电所,买张邮票整齐地贴上交给邮递员。邮递员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丢到门口的邮筒里。他很不情愿,问邮递员丢了咋办。邮递员不再理他,他很无奈地只好丢到邮筒里。

冬天来了的时候,包括大舅在内的几个壮汉推着小推车去淄博贩卖煤炭,一个来回几百公里,一趟可以挣十几快钱。再就是贩卖虾酱,两篓子虾酱从遥远的海边推回来,在家里偷偷掺了几十公斤大粒子盐,这样子可以多卖出些斤两,然后去各村里吆喝着叫卖。不想突然有一天,被公社的干部逮着了。干部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呵斥,知道吗,你这是在走资本主义,走回头路,走吧走吧,回公社去。大舅一副很悲惨,很无奈的样子。他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严重到可以使整个家族甚至亲戚都要受到株连,这样的后果他担不起啊,当他越想越怕的时候,步子便跌跌撞撞起来,最终连车带人翻到沟里。干部骂骂咧咧极不耐烦,叫了附近村里的队长来动员村民把车子弄到公社。队长来了,先是说了些讨好干部的话,然后狠狠地当场批判大舅。临了,队长拖着干部去村里喝酒了,大舅这时的心情宽松了些。这个村的队长他认识,他知道自己有救了。最终的结果是小推车和虾酱没收,不再追究,从此大舅再也没有走资本主义,可是落了一生的病根,腰疼的连一担水也挑不起来了。

因贩卖虾酱的事, 小队长自然是干不成了,大舅郁闷了很长一段日子。没有权利的日子是很不好受的,家里串门的人也就渐渐少了。对他来讲,昔日的辉煌渐渐淡去,一如日落的太阳抹着最后的余光摇摇欲坠。萎靡不振的他开始消极怠工,还好,大队长看在他曾是小队长的缘故,安排他给庄稼当保卫,保卫庄稼不被人偷,大舅从此夜里住进了野外的窝棚。其实看庄稼并不容易,那时的小偷格外多,多得防不胜防,特别是到庄稼快要成熟的季节,被偷的痕迹到处都是,地瓜有几窝被刨了,豆子被连根拔掉,被偷得最多的是玉米,刚刚灌浆的玉米转眼成排的就只剩了桔杆。这令队长懊恼不已,愤愤地看着大舅,大舅一脸的无奈和无助,最后不得不安排民兵加强巡逻,一副战争总动员的样子。

那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月明星稀,不时有淡淡的浮云漫过月亮,像仙女一样轻盈地舞蹈,各种秋虫在拼命地嘶叫,衬托的夜格外沉寂。大舅披着老棉袄踏着满是露水的野草在田埂边转悠,尚未成年的小黄狗摇着尾巴忽左忽右,不时停下来嗅嗅。这应该是个浪漫的夜晚,浪漫的可以让人漫无边际地浮想联翩。大舅可没有这样的心情,他只是机械地围着庄稼地转一遍就可以回窝棚睡觉了。突然的狗吠打破了浪漫的宁静,大舅警觉地向远处望去,如水的月光下两个人影在地沟里晃动,他本能地吼了一声冲过去,两个孩子蜷缩在沟里无助地望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刚刚偷窃的玉米斜斜地塞满了书包。大舅很仔细地问他们是哪个村的,老人叫什么,两个孩子很小心的回答,浑身抖动着一副要哭的神情。大舅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然后挥挥手,走吧走吧,下回不许了啊。不幸的是两个孩子走不多远被巡逻的民兵逮着了,后来的事情让大舅后悔了很多年。两个孩子的父亲被传到了公社,戴着纸糊的高高的帽子,满大街地游走批斗,口号声喊得震耳欲聋,而且年年批斗,两个孩子因遭同学的歧视辍学了,后来孩子长大了一直没有找到对象,据说现在仍是单身。大舅每每想起来唠叨着自责:“不该啊,我该让孩子早走的。”其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当时的伤痛不仅仅是他,应该说是几代人的阴影 。

不过,大舅及老百姓的好日子迟早是要来的。三中全会一如暖暖的春风,普照了整个大地,几亿农民的脸绽放了笑容,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大舅也不例外,他分到了十几亩地,尽管大部分是盐碱地且分散在不同的几个地方,有的相距几公里,可他满足得很。那是1980年的秋天,他想尽了办法买了二百斤麦子撒到了地里,来年的夏天便是一片金黄的麦穗了,把个大舅高兴得差不多天天抽着喇叭卷眯缝了小眼。这时,他忙不迭地给小舅写信,今年可以收入一千斤小麦了,不用再往老家寄粮票了。

姥娘的命不好是算卦的说的,说她是挨饿的命。

麦子终于要收了。成捆的麦子大车小辆地拉到了麦场,明晃晃热辣辣的阳光照下来,全村的男女老少洋溢着喜悦在各自的麦场里忙碌,大舅的麦场里传来了姥娘的骂声。姥娘的骂声一如唱歌般悠扬惨烈,把表姐骂的汗泪不分了。表姐当时十六七岁,正值青春年少,表姐被骂的精神恍惚,只管满脸淌着汗水泪水低头干活。太阳西斜的时候,妗子送了饭来招呼大家吃饭时,发现表姐不见了,掌灯的时候表姐仍不见,一家人隐隐不安起来,黎明的时候一家人感觉表姐出事了。

大舅家开始忙乱起来了,庄乡们得知表姐失踪后都抽出劳力来帮忙。清净的自然村有着很好的民风,淳朴而实在,谁家有了事情大部分过来帮忙,如果帮忙的人少了,说明这家的处事为人不好,人缘自然也就没有了。

平时感觉精明的大舅在这时没了主意,大妗子只管在一旁偷偷流泪。队长毕竟是队长,他按部就班地吩咐人们,方圆十五公里的村子必须走到,并且通知所有的亲戚。随着夜晚的降临,各路人马陆续回来了,回报的结果是一致的,没有任何线索。不祥的征兆弥漫开来了,于是又去池塘、水井、沟壑去打捞,整整一个晚上一无所获。大家嘴上不说,心里的阴影愈来愈浓烈,表姐肯定出事了。

最最心神不定而又不安的自然是姥娘了,表姐的出走是她一手导演的,虽无人埋怨她,可她心里的懊悔是掩饰不了的。她跪在盛放神像的小屋里,祈祷着,忏悔着。一直到晚上,表姐还没有下落,寻找了一天的乡亲们,聚拢在一起打算下一步咋办时,姥娘就在她烧香的门框上上吊了。

姥娘的死对大舅的打击是致命的,因为老人在农村无论以何种方式自杀,其子女必然不孝,不孝的人是被人唾骂的,是最最令人瞧不起的。

姥娘的娘家人来了,个个一脸的盛怒。大舅和妗子双双跪在姥娘的娘家人面前,满脸的无奈和可怜,任凭指责甚至谩骂。姥娘的自杀使得大舅颜面尽失,纵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最后在乡亲们的和解下,大舅答应了娘舅们的发丧条件,让姥娘入土为安了。

发丧的最后一天,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天,辣辣的日头从出来就烘烤着大地。临近中午的时候,一位老人赶着牛车“吱吱呀呀”地进村了,车上坐着一位姑娘,那是我的表姐。

丧事发完的时候,大舅的十几亩小麦进仓了,姥娘终究没有吃上一口。

如今大舅已故去,谨以此文,当做纪念吧。

作者:冯吉岭,笔名哲理,现从事法律工作。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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