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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美文推荐(十四)|油炒面

发布时间:2018-09-12 18:59:04    作者:由俊佐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油炒面

由俊佐


黑洞洞的老屋里,棉布门帘未被掩好而漏进来的一束光渐渐暗下去,炕炉的火光因此被调亮了不少。祖母正斜倚在炕沿上制作一碗“油炒面”,她高高鼓起的两颊因为一冬的风吹又加上炉火的映照,呈现出一种冷峻的铁红色。捅旺炉子,烧干提锅,剜一筷子猪油进去——每到这个节点她就坐直了身子跟我讲话。似乎要等半个冬天那么久,才能听到锅里传来滋啦滋啦的声响。若恰巧猪油里藏了一块油渣,那声响便会出现杂音,像在交响曲里边埋了一串鼓点,俏皮而欢快。祖母立即便能判断出来,拿筷子夹出来吹一吹,递到我嘴里。这便是我每次都有足够耐心看她完成整个制作过程的原因。

一碗面粉,一勺白糖,一块猪油,不停翻炒,以文火和耐心焙至微黄,激发出一种特有的香甜气味,完成三者最朴素而完美的融合。

炉子连着一盘土炕,祖父盘腿坐在炕里头。他一声不吭,只把一杆旱烟袋捅在荷包里挖啊挖。他60岁上才从东北退休回来山东农村,带来了一卷铺盖和诸多让我等赞叹弗如的生活雅好:早晨7点从被窝里伸出手拧开那个被油泥糊住的戏匣子,准时收听“新闻和报纸摘要”,一只长颈葫芦里养着过冬的蝈蝈,每天午休醒来要热热地喝一碗油炒面。

油炒面是祖父的专属,众人只是见过闻过,知道这三种奢侈品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组合。祖母曾猜测说,这玩意儿只是闻着香,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喝罢。

如今,这个场景过去30多年了,祖父母早已不在人世。10年前父亲和大伯父也走了,现在就要轮到了二伯父了。

那天晚上我去看望我的二大爷,他快要死了,但是他还不知道。半年前他被切除了一段食管,然后把胃囊提上来,直接缝到剩下的半截食管上,医生管这叫做“食管胃”。这是食管癌,但是大家都骗他说是胃溃疡。母亲有一天告诉我,村里晚市上我见着你二大爷了,他脸色漆黑,就好像刚从灰窝里钻出来。父亲去世前突然变黑的那张脸立即跳将出来,我心里难过了一下,决定去看看与父亲关系最好的这个二哥。

山村的夜晚很静,也听不到深巷中有狗吠声,狗们除了发情和觅食,并不会浪费力气在别处。我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胡同,里边到处残垣断壁,鲜有人迹。村庄正在从中心沦陷,转而向四面延展。新房子建在通向村外的大街两旁,杂货店和理发铺也都迁移出去,在村子的深处,仅剩下那些老房子还有那些老人。村庄就像一个过完冬季的萝卜,正从心里开始糠掉。

我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亮了面前的一团空间。但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又不敢回头去看。村庄就是族人的墓场,那些乱石土坯的下面,不知埋藏了多少代人的隐私。

二大爷蜷坐在一把老沙发里。人老了就像气球慢跑气,不知不觉整个人就瘪了,脸色也逐渐加深,变得灰暗无光。但他精神尚好,见到我格外亲切。他把我让到身边的椅子上,把烟和火推到我面前。说,我戒了,孩子们不让抽。我刻意不提病情,但他还是清楚我的来意,“做了个小手术,病好了,就是饭量减了,力气没了。”他这一开口,语气和声音立即让我想起了去世的祖父和父亲。

二大娘盘坐在床上,欠欠身子问我,你今天早上回来的?问完了便往后仰去,脸上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似乎她这个问题问得很得体,很有水平。我说不是,来了几天了,请假回来看看。

二大爷看着我说,人老了,糊涂,不记事。

问完了孩子和工作,二大爷叹一口气,我知道我们之间真正的谈话就要开始了。

“日子过得真快,你爹这说话就走了十年了。兄弟四个,数他小,数他走的早。这兄弟们要是拆开头,一个一个就算排上号了。转过年去我就七十八,对什么事都想得开了。啊,对了,你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早早就没了,这事现在就我能说得过来,我再不说,恐怕你们这一辈人就不知道了。”

说完他起身,“人老了,光跑栏,你等着,我回来给你讲这一段。”

二大娘见大爷离开,往前一探身,又问,你今天早上来的?我说,不是,来了几天了。

“早年咱山里穷啊,阖村里不见几家烟囱冒烟,你爷爷年纪轻轻就去闯关东,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在东北生人。齐齐哈尔电器元件四厂,这名字我永远也忘不了。厂区很大,我们五口人挤在一间平房里。那年冬上我六岁,那孩子四岁,叫立柱。他生疹子,浑身烫得像块炭火。你奶奶急得没法,撵我出去找你爷爷,说,车间没有就去赌场看看……”

“我出门就往赌场跑,一圈人围着一张桌子,你爷爷就蹲在冲门的条凳上,两眼盯着手里的牌,就像一只鹰。我不敢叫他,吓得躲在人后面哭。过了一会儿,有人喊,老由,看你家二小子来找你干啥,他才看到我。我说,爹,立柱发烧了,你快回去看看吧。他愣了一下,朝我挥挥手,回去,我等会儿就家去。”

“我跑回来,看到你奶奶瘫坐在门槛上,那孩子躺在她怀里,嘴里喃喃着,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都烧得说胡话了。”

“嘿,我再出去一趟。人老了,尿多。”  

二大娘接着问:你今天早上来的?我说,不是。

“一直等到天都黑下来了,你爷爷才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包汤药。你奶奶连忙去炉子上给熬了,端到孩子跟前。那孩子被热气这么一熏,就睁开了眼,喝了一小口,怕苦,不喝了。你爷爷那规矩可大了,嚎了一声,那孩子也听话,老老实实就把一碗汤药灌了下去。看孩子喝完药,你爷爷推门就走了。”

“孩子发烧是生疹子,得生出来才能好,你爷爷拿的汤药是败火的,这不正反着么。”二大爷嗟惜道。

“那孩子喝完药,一会儿就没动静了,只心口窝那里还呼哒呼哒有响声。你奶奶伸手试了试鼻息,说不行了。这时候,门口来了一个要饭的:大娘大婶,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你奶奶说,去把他叫进来。那人披了一身破棉絮,肩上搭着一只口袋,手里戳着根棍子。你奶奶就给人家跪下了,说,给你干粮,你可得把这孩子给背出去。那人连说,行行行。”

“次日中午你爷爷才回来,眼珠通红,一脸土灰,进门倒头就睡。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他起来,洗脸,问,立柱呢,立柱咋样了?你奶奶说,早没了。他拿毛巾擦完了脸,咳了几声,往地上使劲吐了一口痰。说,也好。”

“不行,我再去趟厕所。”

二大娘马上又问,你今天早上来的?我说,是。

“这事,你爷爷奶奶对谁都没有提过。你大爷死了,现在就我能说上来了。你们可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那孩子要是活着,今年是七十六。” 

出门的时候,满天星斗,从北山后吹过来的风寒彻入骨。我一路上都在想祖父的那碗“油炒面”,想四岁的立柱大爷——那个临死前还被灌了一碗汤药的孩子。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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