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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美文推荐(十七)|父亲的老土屋

发布时间:2018-10-06 09:30:18    作者:高洪珍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父亲的老土屋

高洪珍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甚至没有雷声,一下就是一天一夜。雨是寻常的,我也是最喜欢下雨的。可这两年,我却总是怕下雨。望着那瓢泼似的大雨,心底忽然就升起一丝愁绪。总是在心底默默祈祷,雨啊,别下太大,风啊,别刮太猛!故园的老土屋啊,请你坚强些,别让一场风雨动伤了你的筋骨。每每雨季来临,我总是想起我的故园,我的父母,想起他们住着的老土屋。

老土屋是在1984年春天盖的,在风雨飘摇中熬过了34个春秋。屋瓦换了好几次,屋脊也由原来水泥抹平,换上了黑色长管子的脊瓦。墙皮脱落,露出了土坯,松松散散,仿佛没有那些麦穰,就会瘫倒。每到春天刮风或者年底大扫除,轻轻一扫尘土就会哗啦啦往下掉。如今,破旧的老土屋,夹在邻居高大敞亮的砖瓦房中,有些寒碜,有些瑟缩,也有些让人心疼。前年,母亲看到村里有用铁皮包墙的,就请人在外墙上包了蓝色的铁皮,样子看上去像穿上了新衣服,光鲜了许多。只是,前墙和里面仍是千疮百孔,风一吹,墙土就松散飘落下来。我劝父母再盖两间或者三间,父亲坚决不盖,说,住这里安生,冬暖夏凉,这里比原来的旧房子好上千倍。

是啊,爷爷那辈儿住的房子,院子小得像包袱,每年冬天来之前,爷爷都会挖一个小菜窖,院子小,有了小菜窖,我们只能贴着墙根走。再也没有多余的路。院子小,可算得上齐齐整整的院落,西屋是老奶奶住,与北屋之间留了小夹道,小夹道很窄,记得只有老奶奶拄的拐杖那么宽。因为我的一次调皮,被奶奶用拐杖堵到小夹道里,那拐杖就成了小夹道的宽。房子不高,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房檐。母亲总是在狭小逼仄的屋里,忙碌着。里外两间,进里间就要上炕。我们在炕上玩儿,母亲就在外间给我们祖孙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一家人围坐下吃饭时,母亲总是得侧身过去拿盛饭的碗。每次吃饭爷爷都在放柴的灶门边吃,家中来了客人,我们都要撤到里间的炕上。望着我们一天天长大,母亲发誓要盖一个大一点的房子,这个心愿,直到1984年才算有了着落。

老屋的原址是我家自留地的一片小树林。那里种着好多榆树、槐树还有两棵枣树。夏天,这片小树林,长出了太多知了猴,我们抓着真过瘾。秋天,枣树上结了红玛瑙一样的枣子,矮矮的枣树,只要够得着的,都被我们劫掠了。那一个个粗壮而又粗糙的树杈在我们一次次爬上爬下中磨平了,踩成了一条向上的“路”。 日渐秋浓,树叶也由绿变成金黄,随风飘落,每到金黄的叶子落满地,母亲会早早起来,把落叶扫起,用包袱背回家,喂给牛吃或者烧火做饭引火用。冬天,雪落了,灰色的枝干覆盖着晶莹的白雪,像极了一幅冬日素描,美且动人。 这片小树林,成了我们小孩子喜欢的天地。因为盖房,父亲请人把树都锯掉了,当时,我站在小树林里,很不情愿地抱着一棵树,偷偷地抹泪。那些树,后来有的做了檩条,有的做了檐木,有的成了烧火做饭的木头。

在八十年代,盖一所房子,不仅是一个家庭的大事,也是全村人的大事。一家人有长辈的,就要请长辈指导,一起筹划,东邻西舍每日的帮衬,借桌凳,拿茶壶,端茶碗,缺啥都是你家拿来一件,她家送来一件。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而大多数是既出钱又出力。

垫场子那天,母亲早早起床,烧了满满一大锅开水,舀在暖瓶和大瓷盆里。蒸了满满一大锅窝头和一锅面卷子。真香啊!难得能吃到面卷子,包裹上面的卷子,仿佛穿了一件白亮亮的裙子,好看又好吃。印象最深的是准备中午吃的菜,有一道炸豆腐最亮眼,黄澄澄又酥又脆,外焦里嫩,精致漂亮,看一眼就舍不得离开,别说吃了,就连那香味儿足够你在心肺里品味三天五天。还有一道炸粉皮,就像在油海里捞出的一朵朵浪花,翻卷着,碰撞着,像极了农家的生活在日新月异的变化着。村里只要是年轻力壮的,吃罢早饭,检查好车的轮胎、袢带,拿上铁锹、绳子,早早喂好牲口,套上地排车,齐刷刷来到场子上。计划好,年轻的推车,年龄大的平土,年轻的上土拉车,年龄大的驾车。自然合作,自觉分工。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欢声笑语振荡在村子上空。劳动是本色,在劳动中,大家才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每个人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五间房子的土,用不了几天,就高高地立起来了。万丈高楼平地起。这土房子,可是人们一车一车推来的。

盖房用的土坯。更有着民间艺术的魅力。 人们选好地块,用车拉好大约五间房子用的土,就开始奋战。四五个皮肤黝黑的壮劳力,挽起裤腿,穿上水鞋,放上所需麦穰,浇上许多水,开始与泥土做一番较量。这是一场人与泥土的战斗,挥舞着的力量,呈现着无与伦比的美。松散的土,在光着脊背的男人们的奋力挥动下,在钉耙的不断砸拌下,泥溶于水,水渗于泥,泥水交融,加上细软的麦穰作连接,泥土很快温顺光滑,融为一体。土坯泥就像温顺的羔羊,听从着男人们的指挥。很快,妇女们也开始上阵了,拿上泥兜子(用厚帆布或者结实的粗布制成,四角留有抬兜子的绳子),两个人一伙儿,男人们用铁锨铲上一兜子和好的泥,女人们抬起来,走到脱土坯的工匠跟前,把泥巴倒进已经准备好了的模子里,由工匠用脚把泥踩进模子,边边角角都有了泥,再用抹子抹平,抬起模子,一个土坯完成。神奇般的,泥有了样子,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形象。规规矩矩,像一幅幅美术作品,在众人的合力下庄严诞生。这片泥土雕塑般显示着人们战天斗地的成果。

盖房打基础,更显示出劳动的力量之美,更有着古老民歌的音乐之美。八十年代,打基础都是人工。挖地槽,拌灰,压实灰土。人工打夯是这项基础的最精彩的部分。一个碌轴用绳子捆上一根高高的木棒,四周再拴上绳子,供四个或者五个人一起用力拉起碌轴夯实。打夯时候唱起的夯歌可真美妙。那绝对算是民间最美最动听的歌。掌舵的舵手,导航启停并掌握方向,且是领唱人,现场即兴创编歌词。歌词有的是以鼓励大家加油干的内容,也有幽默风趣的身边人和事。最清楚的就是起夯时候和众人相和的调子,高亢明亮,令人振奋!握着夯把,一提气,来一句“打起来哟”,众人“嗨哟!”这就开始了,随着领夯的唱一句,众人和一句,仿佛是天籁,平生没见过的生动场面,乐得小孩子们直跟着来回跑,还一边跟着“嗨哟!”一句句夯歌,把人们的精神劲儿提了起来,齐整整,响亮亮,震天动地,那声音穿透岁月,一直回荡在耳边。

改革开放给农民的生活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搞活经济,也拓宽了财路。许多人开始进山拉石头,石头房子盖不了,却知道石头根基最结实。拉来的石头,棱角分明,有的不够方正。工匠们就用凿子和锤子,把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削平整,还用刻刀在每块石头上都凿上一道一道的花纹,美观又耐用。石头到窗台的墙根基成了最亮眼的地方。

力量的美在劳动中不断呈现。经过千锤百战预制好的土坯,终于派上了用场。它们温顺地跟随人们有力的大手,一块块一层层垒成一道道漂亮的山墙。放上十一根檩条,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上了大梁。再用苇箔铺好,又要上一层软软的泥。这时候,房顶上的那些工匠们,把泥巴当成了玩具,一推一抹,动作优雅娴熟,软软的泥,温顺、平展地铺在了屋顶上,没有一丝皱褶。挂瓦的活儿,倒像是在玩儿戏法。更确切地说,是在练武艺。站在下面扔瓦的人,力量要均衡,不能扔过高或者过低,否则屋檐上的人接不到,反而把瓦摔坏。你看,下面的人,蹲马步姿势,双手拿着瓦的半边,一蹲一起一用力,那瓦像是长了翅膀的飞燕,一下子就落到了上面接瓦人的手里,接着的传给后面的人,然后再来接,就这样,下面扔得自然,上面接得泰然。一扔一接,一扔一接。心中有着节奏,上下配合默契。舞台上的美,不过如此。

青石到窗台,红瓦白墙,一座老土屋建成了。远远地看,它确实美。多少人的力量,多少泥土的融合,多少日子的劳动,成就了一座崭新豁亮的房子。它是我们村里八十年代第一座新式的房子。这是全村人的骄傲。大家纷纷观赏,甚至在我们还没有住进新房时候,四邻就将棉花一股脑地放进了新房子里。太宽敞了,一下子能盛放四五家的棉花。像一座座银山,堆在了新房子的四面墙上。人们满足地笑着,都憋足了劲儿,也要盖这样宽敞漂亮的房子。

在农村,有几间敞亮的房子,有一个宽敞的小院,算是殷实人家。那个时候的父母正值四十多岁的好光景,盖上了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一家人过着幸福的日子。小院里升腾着温暖和祥和。

清晨,母亲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鸡放出鸡窝,在鸡还在扎煞着翅膀伸懒腰时,母亲抓一把玉米,散在鸡笼子旁。顺手拿起放在墙根的扫帚,打扫院子,然后烧火做饭。父亲从南头的西屋把牛牵出来,拴在西屋门口的牛槽旁,拌好草料,准备下地干活的家什,检查一下牛车的套、缰绳、还有车轮胎。在石头上,磨好镰刀,把锄和犁地用的耕犁用砂纸打磨掉泥土和锈迹,搬到车上放好。院子里,清清爽爽,亮亮堂堂,炊烟袅袅,一派祥和。邻家大嫂会在烧火的空儿,在大门外与母亲聊上几句家常。夏日傍晚,一家人在院子里,清风徐徐,饭菜的香飘荡开来。哥哥买来的录音机里,播放着当时的流行歌曲,一家人吃着饭,听着歌,好不惬意。冬闲时,母亲会邀请邻家大嫂一块儿在我家的炕上做针线活。说着冬天里的那些属于她们的故事。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如今,我们都住上了新房楼房,也很想让父母一起住更好的房子。前几年,哥哥让父母去他那里过年,年三十去,年初二就回来。母亲说在那房子里头疼,父亲说在那房子里闷得慌。后来说什么也不去了。更别说我们姐妹家,母亲说还是自己家好。父亲不置可否。其实我知道,他们舍不得老房子,更舍不得自己过去的那段时光啊。几间老屋,一段深情。这土屋,有父母的汗水,也有众人的力量,是大家携手共同营造出了我们的幸福家园。

我忽然觉得,老土屋不老,它像扎根在农村大地上的农民,朴拙而又亲切,是鲁北大地上独有的一道风景!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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