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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二十八)|被嫌弃的三姨的一生

发布时间:2018-12-25 11:34:16    作者:阿东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被嫌弃的三姨的一生

                              阿东

我其实一点也睡不着。晨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就像有人在后面旋转亮度按钮一样,由熹微渐至灿烂。笔筒里金属笔帽发出钻石样束光,绒尘喧嚣飞扬。

“洛洛,你不上学,你去送送你三姨吧。”爸爸在门外说。他的鼻音很重,我想他一定哭过,而且,哭得很丧。这个念头让我嘴角挂上一个冷笑。

“我不想去。我头疼。”隔着门我大声说。我的确头疼。

他大概还想说什么,终究没说。窸窣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我妈说话,接着,他俩杂沓着一起出了门。

我妈一定在说“距离高考还有23天”,在这方面,她跟教学楼前的电子标牌一样精准。我妈能容忍我三天两头不去学校上课的唯一原因,是我坚挺的级部排名,但作为保留节目,她每天都会小心地说一遍“距离高考还有XX天”。今天,她应该不会因为三姨而改变。

今天,殡仪馆会给三姨举行一个葬礼,我大姨、二舅他们应该都会去。我二舅那张嘴会怎样说呢?“好不容易安生了,非得歹死,算卦的说的可真准,邓小艾就是个丧门星!”葬礼之后呢,他们会去三姨的小房子里搜罗,我大姨会说:“小艾命不好,把咱也给拖带了。捡着剩下的咱分分,把那天杀的王保昌的账抵一点是一点。”

王保昌是我第二个三姨夫。高利贷,跑了,据说早被欠他钱的道上人咔嚓了。我二舅他们的钱全打了水漂。我妈不止一次跟我爸说:“幸亏我们没有钱!”劫后余生的表情让我印象深刻。没有钱还有没有钱的好处,至少我爸妈不用恨我三姨了。

二舅的火全撒在三姨头上:“你是个木头人么,你管着干啥嘛?人家弄高利贷的坑别人不坑自家人,你那个王保昌,专啃窝边草啊?”三姨坐在我家那只矮马扎上,低头揉搓衣角,无声地流泪。

当年三姨父王保昌吆三喝六带保镖开奔驰,三姨可没得瑟过一天,照常去超市上班,清汤寡水,素面朝天。王保昌给她买的金项链玉手镯都到了大姨二妗子那里,我妈还得了块浪琴表。

“这点东西早买服了我们呢,让我们张不开嘴要嘞。指不定小艾手里还有存折。”二妗子悄悄对大姨说,大姨点点头,又摇头。

要债的人到底还是逼走了三姨。三姨只是去了别处,但在前天,她选择了从五楼的窗户跳下。邓小艾,挥手告别这个世界,连遗书都没留下。

三姨比妈妈和大姨都爱笑。三姨叫我名字,像竹筷子敲碗,毛洛洛,毛洛洛。她总是笑着叫,好像第一次叫,感到新鲜好玩的样子。

姥爷和姥姥的婚姻是有时代特色的,姥爷这个风流倜傥的地主崽子娶了姥娘这个老实本分的贫农闺女,各自误了一生,又都早早离世。姥姥一生都在担忧失去姥爷,所以不怎么关心孩子。姥爷因为不想让姥娘满意,也对孩子漠不关心,跟孩子相处,像个友善的路人,逗逗你,放下就走。所以他家的四个孩子,都是按自己的想法长的,我大姨精明,我妈呆笨,我二舅尖刻,我三姨天真——就像不是一个娘生的。

我妈说,在我出生那年,三姨冷不丁就嫁给了我第一个三姨夫。怀孕七个月时三姨却流了产,以后就没再怀孕,三姨父倒没嫌弃。

二舅对三姨父的称呼只有一个:老头。二舅说:“洛洛,你咋还爱上你三姨家呢?老头穷成那样,没给你吃土坷垃吗?”二妗子说:“洛洛,你二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的确爱上三姨家。每次妈妈周末当班,就问:“送你去谁哪儿待一天啊?”我就说去三姨家吧。

三姨家夏天不点蚊香,烧艾草。艾草就扔在桌子低下,吃饭时,蒸茄子、轧辣椒、炒吊南瓜、炸腌扁豆,都有股艾草味。

三姨真不爱说话,但她一笑,你就相信她真的喜欢你。三姨父的确像个老头,但人长得不丑,人挺和气,喜欢做点小手工,喝点小酒后就唱歌。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三姨父的歌声里有股烟味,我听着不太好听。三姨却喜欢,托着下巴痴痴地听,手还不忘在我身上打着拍子,热切地问我:“洛洛,你康叔唱得好听呵,是吧?”

三姨父死在医院里,肝癌。我去看他时,他人已经缩得很小,虾一样朝墙蜷着。看见我,仿佛吓了一跳,怯怯的,眼神一下子闪开,摆手,“洛洛啊,这地方不好,看吓着你,回去吧。”声音小得听不清。三姨送我出来,按着我肩膀,哽咽着,“你三姨父不行了,半路上闪下我了。”

我第一个三姨夫就这么死了。我第二个三姨夫又那样死了。三姨走了两年多,妈妈说,你三姨又找了对象啦,这回好像比较靠谱。

三姨还是回来了,一个人。她挣了点钱,在离我家不远的安平社区买了套小房子。房子很小,也暗,一楼嘛,所幸楼前有块绿化地,三姨把它收拾成一个翠汪汪的小菜园。

三姨刚回来的那年冬天,我要爸爸送我去三姨家看看。三姨裹了大衣出来接我们,趿着一双红拖鞋,灰绿绒裤,红绒绿绒之间,一截细白的脚踝,在冷风中令人惊诧地美丽。我惊讶这样的一个三姨,仿佛这些年的不幸,只是为刷去粗坯,露出她生命里面的细瓷来。我更惊讶发现,爸爸的目光竟也看向那里,附加了来不及掩饰的迷醉。这个秘密让我震惊。

我妈妈不知道这个秘密,爸爸因为这个秘密而隐忍了好多。今天早上离开时,他无法说出他真想对我说的话。

临近中午,我还躺在在床上,大睁着眼,一动不动。脚步声,门响,声音一下子冲进来:

“毛炳义,你好好跟我说说,邓小艾的房产证上为什么是你的名字?你咋着不要脸了?”

“邓小薇,你不要上头扑脸!小艾是为你死的,你明不明白?她不想伤害你,不想伤害洛洛,你知不知道?”

“不想伤害怎么还伤害了?你们这不要脸的姐夫小姨子,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我打开门。他们用惊愕的表情暂时中止了这场争吵。

晚上我主动去上晚自习,心里竟少有的平静,“离高考还有23天”,我对自己说。

临睡前,妈妈的声音从餐厅飘过来: “快处理了那套房子吧,房产证上是你名字,小刚也争不着,倒省了麻烦。钱给洛洛存起来,说不定她还能去留个学。你这不要脸的,背着我攒了这么一笔钱,给了房子,还给了人,我……”

爸爸的脸色一定越来越难看,妈妈终于收住她的嘴。

我在脚踝上画了一座墓碑。三姨没有留下一句话,我这座墓碑上也什么字都没写。

作者简介:阿东:霍爱东,邹平县黄山高中语文教师。毕业于山东教育学院。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数量不多。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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