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媒平台

大平原(三十三)|织云锦

发布时间:2019-01-25 17:30:28    作者:杨霞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织云锦

杨霞

年关将近,我预定了火车票,预备假期里到远方去寻找一下心灵的清净。这时却接到了一个电话,邀请我去参加市妇联的一个活动:“其中有一个你们明集的粗布工坊,真正的传统手工织布,是我们这次参观的亮点呀!”

我当时正在烦恼一件小事,意识还没有完全回到电话里,但清楚听到了“明集”,听到了“粗布”,母亲坐在织布机上抛梭的影子一下映现在我的眼前。

我答应了活动,心里的烦恼突然淡漠了许多。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见远方连绵的山脊,仿佛是祖母依然坐在老家的堂屋里,她的腰身佝偻着,纺车在悠然转动,我看见她脸上慈爱的笑,我知道那些棉花布吉即将为了我变成柔韧的线,变成伴我入梦的床单和棉衣,变成托起我安然梦眠的那一片七色云锦……我的心在回忆里踏实宁静下来。

我一定要回老家看看,是谁在这飞梭一般的现代生活里,还能稳住心神,一梭一梭传承着来自祖母与母亲的手艺,一经一纬编织着云锦一样的老粗布!

冬日的阳光并不强烈,在我的脚下却产生了温柔的暖意。在整洁清净的村庄边上,白墙红瓦的粗布手工坊就在眼前,一下车我就听见了那熟悉的老织布机的歌唱。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我正是那个听着机杼声念着木兰诗长大的孩子啊,曾几何时,我把这些记忆都掩埋了呢?一个女子,阳光般的笑脸,扎着围裙,跑出来迎接我们,她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我问她:哪位是孙春香大姐?我在车上知道这里的粗布注册了“汉家老苗”的品牌,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利,这都是孙春香的辛劳成果。

这个扎马尾的女子很爱笑,她哈哈笑起来,拉住我的手,“我就是孙春香呀!”我惊诧极了!这么辛苦枯燥的老式织布机上,还能坐稳这样年轻活泼的女子?!

“你哪年的——我看咱俩差不多年纪!”我感到了她拉我的手,那暖乎乎的粗糙,心里疼一下,以前母亲的手就是这样的……

“我1975年啊!”她笑着,一面拉着我的手往院子里走。

院子不大,有敞开着的工作间,全部是老式的织布机,那些机子上正飞梭忙碌的,都是五、六十岁年纪的大嫂大妈;织布机上,卷着各色花纹的粗布。

我走过去,轻轻抚摸那些美丽纯净的花纹,童年少年的岁月哗哗倒流而归。这哪里是粗布,这是小时候经常看到的天边的云霞啊!这些大红、豆灰、翠蓝、桃粉,这些泥紫、槐黄、榴玉、黛青呵,怎么在我手指碰触的时刻,一下子变成了云锦上的歌谣,扑棱棱飞出甜蜜与忧伤的乡愁来了呢?

“春香,你是接过了祖母与母亲们的好手艺,来继续织云锦的人啊!”

春香又笑了,她的笑声爽朗,一群鸽子飞过头顶的红屋瓦,蓝天下,阳光更亮了。织布机上劳动着的大嫂大妈都笑着看我们,机杼“哐当!哐当!”,脚踏板“嗒!嗒!”,云锦般的花布在喜悦里编织着梦想和生活。

春香递给我们一张彩印的纸张,是“粗布工坊”的宣传册,竖着一排小字热辣辣映入我的眼睛:“八尺布,两万七千梭,折合里程十八万九千米,只为这一刻,与你如初相见。”春香解释说:织机的老婆打坯的汉——现在双人床的床单用布大概是八尺,这八尺布需要的就是相当于壮汉打坯的劳动量!

我惊诧不已,没想到我从小就亲密的粗布竟然有这么沉重的厚度、这么绵长的尺度!就像是童年一起成长的闺蜜,我依然不太习惯称呼“粗布”这个名字,这是花布,是云锦一样美丽又纯净的花布!是所有爱美的女子、慈祥的祖母、亲爱的母亲们织进了情怀与期盼的云锦般的花布!那么细密的心思那么浓烈的情感,每一根棉线都带着来自苍天厚土的灵气,每一条经纬都浓郁着田园田地的希望,它怎么会是“粗布”呢?!

“春香,我们得把这个粗布的名字改称花布!”

春香笑着拍拍手,“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咱们的老粗布在工艺中坚持了传统手工,保持了老祖宗传下来的纯绿色环保特质。同时我们在花色搭配和棉纱纺织上也吸取了先进元素,比如花色组合吸取了苏格兰风情,经纬线用上了高精纺细纱,这些改进都让原来老粗布硬、厚、不易洗涤、花色单调的遗憾得到了弥补,我们的布越洗越柔软舒适,冬暖夏凉漂亮实用,从哪里看都不再‘粗’,它真的是应该叫做花布呢!”

春香的脸庞映着满面的爽朗明媚,这个厚实的大平原上土生土长的女子,我同她聊天,羡慕地盯着她看,却无法用语言描述她的美。我的眼前是小时候的棉田,那一棵棵棉株,朴素又谦柔地成长过春夏岁月,自然又诚实地开放在秋天的田野。她们没有城市高楼里的焦躁与矫情,她们接受着黄河水的哺育,润泽着太阳的光辉,伴随着日出日落时分天边的云锦,吐纳着编织着古朴素雅的梦幻……

“村里有一个奶奶,84岁了,还坚持每天来织布,她的几个孩子都不乐意了,我也劝她要多休息,她只好停下来,隔几天就来这里看看走走……踩织布机是一个很辛苦的活儿,但是每一个来织布的嫂子、大妈,其实从心里都非常喜欢这个活儿,就像是我吧!几天不上织布机,觉得吃饭都不香了!”春香挽起袖管,让我捏捏她的胳膊,我感受到那肌肉上的一块块硬疙瘩,青筋在上面蜿蜒突起着。

“全是筋疙瘩,疼不疼呵?”我小声问她。

她却又咯咯笑了,“疼!可是一上织布机,一推杼抛梭,就全忘了!”她拍拍胳膊和腿,又说:“好在我们家老苗,现在专心在家帮我,每天牵经线时来回跑的十万多步,就由他替我了!”

一个黑红脸膛的高大汉子在门口停下车,看到我们的参观队伍,搓着手“呵呵”笑,说着:“欢迎!感谢妇联的领导们光临啊!”那正是春香的“老苗”。

我们还未来得及与老苗打招呼,一个头顶着毛巾扎着围裙的女人跑进院子,也不看我们,对着春香喊道:“春香,快来我们家帮忙看看,孙健那订婚的六个包袱里都放些啥呀?”

我们催促春香先去给邻居帮忙,老苗就带我们参观小小的粗布展厅。春香获得的各种奖励和奖杯也在展厅里,“创业新星”、“诚信商户”的奖状笑眯眯看着各色花布。

老苗手机叮咚响起,接过了电话,他笑说:“又来了订单了,我们这里的三十多台织机,加上附近乡镇的散户,一百多台织布机在年前又要日夜赶工了。”

“是怎么想到要做这个粗布工坊的呢?”我问老苗。

“说来话长,”老苗感慨地说,“春香是个做事非常认真的人,前几年我们做棉绒加工,别人都掺假,她坚决不允许我们掺假。一个客户看她实在,就拨来一批上好的棉纱,劝她做手工织布,说这是环保事业。起先是她自己在家织,后来四邻八乡的嫂子大娘都来淘换她的好棉线,也愿意加入这个手工活。镇上妇联看到土地流转以后,很多年纪稍大的妇女都闲在家里,春香年轻一些,又认真实在,就动员她把这些妇女组织起来,成立个专门的手工布艺坊。她那个脾性,天生的热心肠,不光是干活儿,我们这里都成了妇女中心了!婆婆媳妇、妯娌嫂子、亲戚邻居,有了烦恼都来找她唠叨唠叨,她一面织布验布打线上梭,还耽误不了给人家调解家务……”我们都笑了,真是热心的春香!走到哪里都是阳光与笑声的春香呢!

晚上回到家里,我打开电脑,眼前尽是春香灿若阳光的笑脸和忙碌的身影。我把粗布工坊的链接发到微信群,很快收到了好多朋友的点评——

“早在元明之际,随着棉花在黄河流域的大量种植,勤劳的中原人民就将传统的葛、麻、丝等织绣工艺揉于棉织工艺,形成棉锦,清代老土布曾作为贡品晋献朝廷,成为皇宫御用之物。”

“土布文化作为黄河文化的重要代表,它的发展是黄河文化的见证。几千年来,成千上万的劳动妇女,用神奇的双手在古老的织布机上续写着古朴华美的乐章,哪一个农家孩子不是听着织布机与纺车的歌谣入眠呢?谁的童年若是没听过织布机的歌唱,那肯定是一份缺失与遗憾吧!”

“粗布,带着浓郁的乡村风情,把离乡的游子拽回了那滋养过他生命乃至灵魂的苍天厚土,把无尽的乡愁乡思,演绎成一曲云锦般的歌谣;也不仅仅是歌谣,还是一幅画,那些五彩斑斓的粗布,正是母爱的情怀,是母亲织就的家乡的田野与沟壑;粗布文化正是乡村文明真正的载体,是诚实朴拙的中华文化的重要筋脉。”

我把这些话复制下来,发到春香的微信上,很久不见回音,那织云锦的美丽女子,肯定是正在机房飞梭走线吧!我悄悄退掉火车票,打算假期回明集老家,也织一段云锦入梦去……

作者简介:杨霞,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山东文学》《当代散文》《诗词月刊》等。

责任编辑:杨孟子

    热门评论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