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三十三）|活成一束光

活成一束光

冯秀荣

说实话，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我四十九岁时会遇到癌症。

2018年3月3日，因为“三八”妇女节搞活动，我去县妇幼保健院查体，结果发现，右侧甲状腺有多个结节，医生建议我去市里的医院做个“穿刺”看看。隔了几天，得空就去了市里的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经过彩超、验血等各种检查以及“穿刺”后的病理情况，医生建议我住院治疗。“我的病有那么严重吗？”我还是不相信，回到家后，先生说，抽空我们去省城的大医院检查看看。

3月28日，我们早早的起来赶到了二百里之外的省城医院——山东省肿瘤医院。挂号之后，找到了经验丰富的陈主任，他接过我带去的彩超等检查结果看了看，毫不犹豫地说：“这个需要做手术了，办住院手续后先去做检查吧。”

之后，他又和先生交流了很久，不知道说了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一个人开始走出那个科室，顺着走廊朝东出去，不远下了台阶，就是一个公园式的大院子。我站在那个写着“5号放疗病区”大楼最东侧的门口，看着东南方向一颗开满粉色花朵的叫不出名字的树，心想：春天是属于别人的，这些花也是开给别人看的，和我无关。春天的时光如此美好，而我的内心却如此悲凉。想起几年前，也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是清明节的前几天，母亲猝然离世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为什么总是在最好的时光里，我却要承受最大的伤痛？！想着想着，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无法抑制，一滴一滴渗透到衣领里。一会儿，先生过来了，他看我，我立刻转过头去，眼泪却不争气地刷刷直流——也许，只有在最亲的人面前，才会展现更真实的自己。他看我这样就走开了。那一瞬间，我明白：无论你多么坚强，总有那么一刻，你是脆弱的，甚至是不堪一击的。转过头去，流下最柔软的泪水。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些角落里的泪水就会变成阳光下的一股清泉，滋养你的生命。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彩超、CT、心电图、验血等等各种检查，在等着做CT时，看到许多裹着头巾的妇女、插着导尿管坐轮椅的老人、还有头发刚刚长出来的一些年轻人，我知道，这些都是经过放疗化疗的结果。忽然间就想到了于丹老师的一篇文章《生命来来往往  来日并不方长》，感觉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而人们对于生的渴望在其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力量，才能承受那么多的痛和伤。在排号等待的过程中，一位看起来比我大几岁的大姐主动和我聊天，她问：“你哪里不好？”我指了指脖子，甲状腺。“那你呢？”我问。她笑着说：“我子宫瘤（癌症患者一般都避讳说“癌”这个字），化疗了10多次了，可遭罪了。完了之后，我就把医院里发的那个大号的裤子（裤裆很宽很长的而且有一层棉的那种）埋了。”我注意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埋葬了自己的过去一样，她继续滔滔不绝的和我说着，有人还留着，留它干嘛？！我说：“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平淡的说：“去年（我六十四岁）我发现十多年不来的例假忽然来了，还以为返老还童呢！暗自高兴了三个月，后来觉得不对劲，一查才知道不好，接着就做了手术，这不现在来复查嘛。” “哦，真看不出来，你今年65岁了，一点也不像！”我开始佩服她的坚强乐观。她说：“我每天跑步，在治疗的时候也咬牙坚持，不然这一百多斤就得扔这里了”。说着，她摘下了头套，我这才发现她戴的是假发，染着流行的深咖啡色短发。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她的病态，她平淡的语气、始终微笑的表情、乐观的心态以及非常逼真的假发都让我感觉她不是一个严重的病人。“你肯定没有事的，你心态太好了。”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她又压低声音趴在我肩头说：“你说倒霉不？让咱摊上了这事。”我无语的笑了笑，几乎每一个得重症的人都会这么想。每一个人都经历了怀疑、绝望、悲伤、无奈，最后接受这样的一个过程。她排在我的前面，查完后，临走的时候又过来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也许和你只有一面之缘，却让你重新看待生活甚至改变你的人生。这个人可能是在会议休息期间和你聊了几句；可能是在等车的空挡给你提醒时间；可能是在超市的门口为你挡了挡转门；可能是雨天送给你一把伞；也可能是在菜市场你的电动车摔倒的时候第一时间抓住你的车把等等。这些人都是和我们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但是他们善意的微笑，不经意的举手之劳却让我们感受到了人性的美好和生命的温暖,就像那些默默生长的向日葵一样，你永远看不到它的阴影，一路向暖，绽放生命的光彩。

像刚才那位大姐，她就像一束光，走到哪里，给人们的只是温暖、明朗、希望和积极向上的力量。我在此刻突然觉得老天还是厚待我的，虽然需要手术,但不用像她们这般遭罪，不用化疗放疗。在住院之前，做医生的外甥女多次对我说：“小姨，你不用怕，甲状腺癌是世界上最善良的癌症，它不会要人的命，更何况你的也不一定是。”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来说，还是会有一些担心和后怕，想到自己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此要终生靠药物来维持，一个漂亮的颈部，从此要划上一个长长的刀口，内心还是会隐隐作痛，那是一种躯体和心灵的双重创伤。

经过几天的等待，终于在4月3日，等到一个空床位。在手术之前，年轻的主管大夫李科和我讲了手术的种种风险，并且提醒我如果进行甲状腺扩大根治，大清扫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创伤，最后还真诚的对我说：“你这么年轻，我们尽量给你缝的刀口漂亮点。你不用怕，做完了该干嘛干嘛，不影响生活。”我听着听着泪就在眼里打转，早晨一个人还满院子拍花的美好心情荡然无存，先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等上了病床等待医生接我去手术之前，我发现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伤感、心疼和小心翼翼，这眼神直把我的眼泪逼出来，他说：“妈，你不用怕，你怎么了？”我说：“没有事，你把毛巾给我。”我接过他拿的毛巾，盖在脸上，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汪洋——

下午不到5点，家人和大夫把我推进了手术室，我看到有个女的给我打了一针，我问：是麻药吗？她点点头。再后来，主刀医生陈主任走到我面前轻轻地说：“咱看看哪边不好就清扫哪边。”我无助的说：“我信你！”医生说：“你信我，我就好好的给你治！”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也是最难熬的一天。我的嗓子像是堵上了一粒大米，咽不下，吐不出，声音沙哑，脖子上挂了两个大大的引流瓶。胃部由于麻药的作用，翻腾的厉害，一直呕吐，站起来就眼冒金星，腿发软。先生告诉我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一直到晚上八点，老家的亲人冒着雨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今天还有家人赶过来，我非常感动，我真的特别感谢那些关键时刻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那些兢兢业业的大夫，那些风雨无阻远道而来的亲人，那个跑前跑后帮忙的小老乡，那个手术之前给我送花的朋友（请原谅，后来我把它转赠给了辛苦的护士们，我希望在我术后昏睡的时候，让那些小姑娘能够体味到鲜花的芬芳），还有一直默默陪伴我的丈夫和儿子。有时，爱，就是这么简单，我需要的时候，你在；我想你时，你来。

一周之后，我回家了，单位领导、同事、亲朋好友、邻居姐妹等陆续前来慰问，他们把爱和亲情带到我的面前，也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安慰。

又过了一周，收到医院寄来的病例，厚厚的一摞A4纸，整整二十九页，上面详细记载了手术的经过及各项检查结果，十二厘米的刀口，被切除的双侧甲状腺，二十一个被清除的淋巴，诊断证明清楚的写着：右甲状腺微小乳头状癌。手术名称为：右甲状腺扩大根治+左甲状腺切除术。我静静看着这些名称，对医生默默致敬，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对我说别的，只说手术很成功。今天，对我来说，这些数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常想：每一次生病都是上天的馈赠。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可以停下匆忙的脚步，静下心来看看窗外的世界；才会重新调整自己的饮食，善待生命；才体会到什么是“同病相怜”；才得到家人格外的眷顾和关爱；才重新看待生活和人生。之后，自己变得更加宽容和友善，生命如此不堪一击，那些名利纷争和冲突争执又有何意义？

有时候，所谓的坚强，也不过是把暗夜里的泪水当做营养米汤。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痛，注定是只属于自己的。无论你是痛哭流涕还是乐观坚强，该来的还是会来。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放声歌唱，也有人到处流浪，生命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场修行，所以不必自怨自艾，当你受伤的时候，你需要坚强。因为，即使你微笑着报平安，爱你的人还是会在另一个遥远的城市流下心疼的泪水。

我是一个随性而率真的人。这次病痛，让我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在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保留下许多治疗期间的照片，未来的日子里，这一切都会变成疼痛而美好的记忆。

就像我喜欢摄影，也许永远都成不了摄影家，但是我只想借助光影记录美好的生活瞬间；我喜欢写作，也许一生都无法成为作家，我只想成为一个借文字传递温暖的人；我喜欢运动，也许它无法延长生命的长度，但是一定能够拓宽生命的宽度和厚度。

我喜欢尘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无论是春暖花开、莺歌燕舞；还是北风凛冽、冬雪皑皑。四季轮回，草长莺飞，所有的生命都应该得到敬畏。

终有一天，我们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伤、流过的泪都会变成滋养我们生命的养分。让我们一生果敢、一生坦荡、一生披荆斩棘，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就像一束光，照亮周围所有人的心房，让每一个生命都向花儿一样美丽绽放。

本照片为手术当天早晨在肿瘤医院自拍。

作者简介：冯秀荣， 女，山东滨州人 ，中学高级教师，一个用纯净和唯美的文字在喧嚣的尘世中传递温暖的女子。1998年开始发表第一篇小说《希望》，文章曾在国家、省、市各级征文比赛中获奖，近期诗歌、散文散见于报刊及多家微信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