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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三十三)|命运的河流·逃离与回归

发布时间:2019-01-30 17:09:56    作者:董兵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命运的河流·逃离与回归

董兵

日子如贼般从我指缝间悄悄溜走,可那条河流却常在不经意的日子里哗哗作响地乘着梦向我走来。她总是在夜深时悄然而来,又在天亮前偷偷离开,就像世人无法捕捉的精灵, 又像那些热恋中约会的年轻人。

我经常在黑夜中忽然醒来,无眠中回想自己的生命。原来我的大半生不过是在逃离和回归的矛盾之中挣扎,在那条河流的清与浊、爱与恨之中挣扎。不论我如何努力,我始终无法逃出那条河的影子,因为我的一举一动都时时刻刻在她的监视之下。每天我吃的是河水灌溉下长出的粮食,喝的是流淌了千年仍满载爱意的河水。随便在院子里抡起铁锹挖三五米的坑中是那条河的水,绕着村子三面的池塘里也是那条河的水,还有上初中的路上,水渠中汩汩流淌着还是那条河的水,甚至上高中的道路必须沿着这条河的足迹,最后更是直接从她身上跨过去。无论我的步子大或小,无论我的个子高或矮,我始终难以跑出她的影子,我的大半生始终与这条河时远时近,又时近时远的僵持着、纠缠着。但我心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日日夜夜的渴望着能从这条河,从故乡的土地上,从我命运的阴影中逃离出去。

于是我在一步步的计划中逐渐逃离。

学前班时离家仅有一里!

小学时离家则有二里!

初中时离家变成十六里!

高中时离家远到四十里!

我很清楚从小时候起,父母给予了我太多的爱,但仍然挡不住家里的穷。那些日子里看到的东西基本都买不起,没有零食,没有肉,天天白菜,天天盼着过年。初高中时暑假里就要去推砖石、干建筑,国庆假期还要去田里拼命地打捞水稻,然后长征般地背出来......我害怕以后的生命里都满是这样的日子,我必须尽快逃走,而且要像越狱的囚犯那样逃得越远越好。

机会终于被我等来了!

高中毕业填报志愿时,我的分数已超出当时的滨州师专的录取线许多,可是我仍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潍坊的一所高校,原因就是那里离家远。我从小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我要远走高飞。但那时潍坊已是我的心理和我的翅膀能够想象和触及的最远的地方。从出生起命运的缰绳就一直紧紧捆绑着我,勒地我喘不过气来。虽然年龄和缰绳在一起长大,可我能逃离的距离仍不过是缰绳的长度。如果我当时选择了教师的职业,也许我命运的轨迹也会随之改变。也许如今我会是三尺讲台上那名优秀的语文教师,也许现在的我就不用如此四海漂泊,不用战战兢兢地看人脸色,原来做一名清清白白的书生也很好,可是这如此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命运吗?

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高考后父母的那段对话。

父亲犹豫的对母亲说,如果让他去上大学,咱们以后的日子会很累!而母亲坚定的说,让他去上学,咱们是会苦一阵子,可如果不让他上学,孩子是苦一辈子啊,他将来就会和咱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一辈子!我明白如果不是母亲的坚持,就不会有我的逃离和我的大学。大学那几年是我最没心没肺、逍遥快活的日子,我终于自由了!我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情,可以把理想当做烟头,把烟头当做寂寞,把寂寞当做传说。我可以彻底的忘记那条曾经无处不在的河流,忘记那片贫瘠的土地,忘记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我大概是真的成功逃离了。

毕业后凭着工作的借口,我理所当然的越逃越远,直到现在我躲在这蔚蓝的海边,躲在这山脚之下。现在我每天喝的水,呼吸的空气里终于再没有一丝一毫那条河的信息。我以为我会快乐起来,快乐得不要命,快乐得像疯子,快乐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可结果恰恰相反,我仿佛一个失魂的人在异乡到处游荡,寂寞像海水般密集的毒蛇,像布满荒原的野草,一层层的把我包围起来,慢慢围成一个蚕茧,然后把我孤零零的悬在半空之中。我日夜冥思苦想如此的原因,可始终想不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果。

现在的我明明是在海边,可偏偏我灵魂深处,在肆虐的沉梦里,耳边听到的却总是那条河流的声音,眼前晃动的总是那条河流的影子。在那些带着露水的早晨,十几岁的我,牵着家里的最值钱的动产-那头老牛翻过大堰,沿着满是荒草的小路,走上三五里来到河边,找个水草茂盛的地方,插上铁棍把牛栓好,然后自己去树林里乘凉,饿了就去旁边的沙地里偷点红薯或者花生。天黑时,慢悠悠的回家吃饭,真希望日子能这样一直过下去,可是不能。

97年大旱,河里干的不见一滴水,河床上布满皴裂的口子,干旱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我们就快乐地跑到河床上玩,偶尔幸运时还会捡到河底的鱼干。记得那是一个太阳很好的晴天,许多牧羊人照常去河对岸茂密的草场,将近中午时忽然听见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抬头就见天边飞来一条白线,越来越近,原来是大河涨水了。对岸的人们纷纷赶着牛羊群拼命的往这边跑,可是最后还是有几只跑得慢的小羊被水冲走。紧接而至的98年则变做大涝,连绵不断的大雨刺激着河水一寸一寸地上涨,逐渐地淹没了瓜田,豆田,直到最后一人多高的玉米地也慢慢沉入水下,丝毫不见踪影。可是水面还在上涨,转眼间十多米高的大堤已淹没了大半,人们在雨中井然有序地巡查着大堤上每一寸的土地。这时忽见从河中逆流而上快速游来一只巨型生物,在水面上带起数朵汹涌的浪花,径直撞向南岸的大堤。大堤上的人们纷纷惊恐失措地呼喊着,不断地运来石头加固摇摇欲坠的堤岸。与此同时,河北岸的护堤的人们见南岸的大堤将要崩溃,幸灾乐祸的喊叫着。因为一旦南岸开口,他们北岸的危机就解除了。然而好景不长,只见那不明生物掉忽又头撞向北岸大堤,不一会大堤垮了。一时滔滔的河水纷纷涌向北岸,南岸大堤上的水位迅速下降,最后那不明生物掉头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大海游去。远远地只见水面上隐隐露出的犄角,冥冥之中仿佛它就是为撞开这大堤而来,如今任务完成了,又飘然而去。

记忆中这条河流就是这样旱一年,涝一年,总感觉没多少恰到好处的年头,就像有些人吃饭,总是饥一顿,撑一顿,肚子没感觉有几顿正好的时候。又像我对这条河的爱,对这条河的恨,我无法平衡彼此的重量,任他们在我心中互相纠缠着,撕咬着。而这条河仍然满不在乎或毫不在意的流淌着,从五千年的历史中一直流到现在,并不时闯入我一个个似真非真的梦境里。

某一个日子,我终于梦醒,我也终于明白因为对它们有着太多的爱,所以我的肉体在不断地逃离故乡,试图逃离那条河流,逃离那片土地,可我的精神却忠实地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不断的回归。再三考虑下终于狠下心来,我不能一辈子漂泊,我要回去,回到故乡,回到那条河流的身旁。于是我整理行囊,离开大海,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可是回来了又能怎样?回来了却再也回不去了!外地求学时,那里的人说我是滨州口音,可如今回来了,这里的人说我是潍坊口音,让我爱恨交加的乡关究竟又是何处?

迎接我回来的另一个消息是所有的土地已被征收。开发商把村北河边最好的那片土地扒掉一层皮,把那条河用几千年才长出的血肉用几天的时间就拉走卖净了,原地只剩一张整容失败的脸。这里再种不出西瓜,玉米和麦子,如今这贫瘠的土地只能栽树。在村南土质最好的稻田里挖出一个500多亩的大坑修建水库,不过坑有了多年,却始终不见水来,空空的坑好像村庄被割掉一个肾,又一片土地被废掉了,最后美丽的村庄只落得满身伤痕。没了地,庄稼无法落跟,没了地,地上的农人只能四处漂泊。于是青壮年们纷纷外出打工,村里剩下的只有老人和孩子,守望这最后的家园。老人们在冬日里背风的墙角里回忆着,河水浊社会清,河水清社会浊。人们常说,喜欢回忆的都是老人,可想想其实真的不怪他们喜欢回忆,而是除了回忆他们还能干些什么?孩子们一逢村口有人路过,就纷纷跑去看里面有无他们的父母。他们就像村外的野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年年如此,直到他们长大以后,继续逃离到更远的地方,把他们的孩子继续留在村子,循环着和他们父母一样循环的的宿命。

直到今天,我骨子里都觉得我浑浊的血液中始终流着源于那条河的水,住着那条那条大河的影子。不论我顺流而下、汇入大海,还是逆流而上、到达源头,我始终游在她的怀里,始终游在她的爱里,始终游在她的泪里。原来我只是黄河中那条晨梦未醒的小鱼,原来命运给我的选择是眼前这段因漂泊而浑浊的河流,而不是远方因不得而蔚蓝的大海!

作者简介:董兵,山东省滨州市旧镇人,现居博兴,喜欢从生活中感悟诗意并把诗意变成文字,我笔写我心,记录感动,记忆思考,偶有散文或诗词散见于网络和报刊。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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