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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三十五)|另一些事物

发布时间:2019-02-11 16:23:01    作者:米兰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另一些事物

米兰

鸟儿伫立在一棵树上

我现在有了大把的时间。亿万富翁该怎样花掉他的金钱?我很迷茫。追忆逝水年华,我看到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床上醒来,在无所事事里注视着窗户,阳光从百叶窗上照射进来,他看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我眼前是一棵树,坐在书桌旁,我看到它在风中轻摇,阳光在枝杈间跳跃,时光很安静,可它是个动词,刮风的时候或者下雨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动词;清晨突然被鸟儿叫醒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动词——那些鸟儿,除了喜鹊和麻雀,我只认得白头翁。我认得的鸟儿实在是太少了。约翰·巴勒斯在《醒来的森林》一书中,列举了各种各样的鸟:歌雀、狐雀、紫朱雀、原野春雀等等,仅雀类的总科目下就详细描述了六十多种,直让人眼花缭乱,试图与森林里那个欢乐大家庭中每一位成员相识的念头,也只是一个念头,转瞬即逝。眼下,我只想知道窗外这唯一的一棵大树上伫立过哪些鸟儿。常常地,我被不同的鸟鸣唤醒,幸福地闭着眼睛,或者一跃而起,趴到窗台上寻找那婉转声音的来处,可浓密的枝叶遮蔽了那个倩影,严重的近视也让我寻美的能力大打折扣。悲伤就是这么来的。我看着窗外的树发呆。一天天的,无翼而飞的仅仅是时间么?我像个败家子,大把大把挥洒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剩下的只是悲伤。只有拿起笔回味悲伤时,似乎才捡回来一些——时间回到我身上,重新成为我的一部分。这时候的我生机勃勃,新鲜血液在血管里欢叫,按捺不住的手舞足蹈消耗掉多余的卡路里,看,镜子里这胴体依然健美如少女……

多少喧哗之中的表白,浮躁过又沉寂了

我愿意一再地后退,退到清溪浅流的山上

俊美的少年目光纯洁书声琅琅

那时,如墨的夜色也挽不回三千青丝

我将给所有的植物重新命名

山峦、云朵、晚归的牧童,我将一一地

再爱他们,宛如初始

这是秦皇岛诗人朋友简枫的诗句,她在与我一样的年岁里一样地精神焕发。过去的时光里,她用一行行优美的诗句牵引着我的情感,如同鸟儿用婉转的歌喉吸引着我的目光。

现在,一只鸟儿伫留在树上,我看不清它的模样,只听到歌声悠扬,像在歌颂爱情——嘿,爱情,一个遥远的、让人颇有些难为情的,甚至俗不可耐的词,我相信从树下走过的那些人听了都会摇头苦笑,我相信从树下走过的人比树上飞过的鸟儿乏味得多。

我有了大把的时间。我用青春换来了这些时间。它们让我静下心来凝望窗外这棵树,形态、色泽、脾性、长势,它在我洞察秋毫的目光里一天天长大。我多想将它据为己有,赶走树下那些聒噪之人,唤来更多的鸟儿,杜鹃、画眉、夜莺、啄木鸟,我愿意陪伴它们栖息在枝头,更清晰地倾听它们的歌声,用我的掌声和微笑获得它们的友谊,只是,我体形太大,细柔的枝条负担不了我的重量,我的掌声也会把它们吓跑。我能做的,就是在梦中与之相会。

暴风雨来临的夜晚,鸟儿们躲在树上还是檐下?我从床上爬起来,摸黑踱到窗前,看到最高的那根树枝在风吹雨打中弯下腰去,所有的枝条动荡不止。年轻时经历的黑暗岁月再次袭来,我默不作声。再也不想认识更多的人了,远不如认识更多的鸟有意义。来来往往穿越我繁茂生命的一些人,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死得无声无息,留给我满身创伤。我活着,看着这棵大树,看着鸟儿闪电一样飞过,倍感自然的、不虚伪的事物才是永恒的。而我,不是自然的产物,我像人一样虚伪,也将像人一样苦度剩下的时日。我感觉光阴就是一只鸟儿,它藏在我身体某处,偶尔发出悦耳的啁啾,随即消失于亘古之地。

狗把屎拉在人行道上

人一老就讨厌。不知不觉生出的傲慢与偏见以及爱管闲事的毛病,可不就让人厌烦。

一天傍晚,我照例穿过那片树林来到山上,沿环山路慢跑。这时段来山上锻炼的人除了老人就是闲人,还有一种介乎二者之间的人,比如我。我经常看到一男一女俩胖子在山上溜达,身后跟着两只瘦狗。这次又遇上了。胖子瘦子正优哉游哉,一副目中无人自得其乐的神情。

我像往常一样打算从距离他们远一点的那一侧绕过去,我生性胆小,怕狗。狗这东西我没怎么研究过,以前看家护院的那些,都是有用之才,现在它们大多成了宠物,也就是废物。它们往往让我联想起宫里那些被阉割的家伙——并非我不厚道,至少二者之间有一点是相同的:都失掉了身上最本真最宝贵的东西。后者也许为了混口好饭而宁愿去势,而前者并非出自本意,它们被更强大的物种强奸了。狗对此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狗通人性,但狗毕竟不是人,而且,我从未养过它们,它们的脾性只有其主人略知一二。鉴于此,我一向选择敬而远之。可是有时候,说不清为什么,它们还是会伤害到你——两只瘦狗中的一只突然朝我扑过来,一下咬住了我的袜子,吓得我大叫一声,下意识地一脚踢过去……胖女人立即对我大加指责,你为啥踢俺狗?它咬我我怎不能踢它;俺家狗从不咬人,它那是跟你亲。谁稀罕它亲,咬了人咋办;咬了你我负责。谁稀罕你负责……这时,胖男人像堵墙一样逼近我:它咬着你了吗?我问它咬着你了吗!……看看,人仗狗势,真没辜负这个变态的年代。我转身走开。绝不跟畜生一般见识。

下山的时候,西天边升起一弯上弦月,树林里数不清的知了没完没了地鸣叫。我顿时惝恍起来,仿若回到什么年代。如果忘记了年龄,如果此刻我不是孑然一身,心灵和感官将会更好地享受这一切。我总是沉浸在这样那样的想象中,越来越远地逃离现实而一厢情愿地返归自然境界。事实上,自然而然的,我一天天变老了,年轻时的宽容与随和、集体精神、彻夜沉湎于迪斯科旋律中的体力和精力都不见了,我郁郁寡欢,心不在焉,连一条狗都容不下了。

有一次,我在鹤伴二路散步。微茫的街灯透过茂密的树叶,在人行道上洒下若有若无的光。我看见对面一只半大不小的狗突然停下来,快速地把一坨大便留在了盲道上。我站在暗影里等着。我想看看狗主人怎么处理那坨狗屎,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不错的年轻人。我说过,长期埋头读书的坏处之一就是容易想入非非。我一直记得《国语》中记载的三千年前的城市法则:“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其余无非谷土,民无悬耜,也无奥草。不夺农时,不蔑民工。有忧无匮,有逸无罢。国有班事,县有序民。”多么美的人间人世。我以为我住的小城自然条件优越,县民仓廪实而应知礼节;我以为既然我们汉唐明月秦时边关魏晋风骨建安情怀般的历史已经如此美好,那么,这位年轻人大概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是,百年鲁迅犀利,他说,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却每每恰如所料起来。所以恐怕这事也一律。年轻人对他的狗之屎视若无睹,继续往前走了。

我老了。我胆小怕事。我在想象中冲上去跟那年轻人理论了一番,跳起来扇了他一个耳光,他倒下去,糊了一脸狗屎,我扬长而去……“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我与阿Q无甚二致。

我不了解狗。惰性与胆怯彻底堵塞了我试图了解它的路径。我对狗的叫声表达着什么样的情绪一概不知,只一味讨厌那停不下来的汪汪汪汪汪汪。每天天不亮,前邻一家地下室里,定时传来吠叫声,公鸡司晨似的强行把人从睡梦中拽出来。我曾想乐观一点,把狗叫当作鸟鸣吧,可试了又试,就是办不到。那是座教师楼,为人师表的知识分子住的,据说这家男主人教课之余,兼做狗生意,买狗鬻狗,地下室一个小小的露天窗口,是狗伙计向外发送信息的唯一通道。它们想表达什么呢,以这无止无歇的吠叫?

就这样,狗在我的生活中如影随形。我不了解它,它也不了解我。做出妥协的只能是我。我能要求狗别在人行道上拉屎么?

鱼儿把河水吸干了

前年秋天至今,雨的影子遍寻无着,我常常抬着头望啊望啊,头顶上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一点云彩,一下被风吹走了。

秋去春来,雨水踪迹全无。

河里的水眼看着不够鱼儿喝了,它们挤在小水洼里,喘不过气来。一位朋友笃信佛教,每天早晨蒙蒙亮起床,开上那辆旧面包车去河里捞鱼,装满两个大水桶后,再开车去人工湖,把两桶鱼放进湖水里。自从意识到河水将涸,他就一直在做这件事,直至河床干裂。得救的鱼应该不在少数,可一想到整条黛溪河里那么多的鱼,包括我亲手放进去的两条金鱼,它们的尸体次第曝露于干涸的河床,鸬鹚都不吃,我没有理由感到欣慰。

夏季将尽之时,雨水终于来了,两场大雨接踵而至。傍晚时分,我骑着自行车穿过翠微园去河边看水。我喜欢这时的光线,柔和,安静,荒芜,空旷,涌现着古老的诗意。河岸上一排路灯仿若汉代时光,闪烁着古色古香的迷离光影。

可惜,河里仍然没有水。两场大雨让城内成“海”,却没有成就河流景象。当年萧亭先生《长白竹枝词》之四:“摩诃窈窕翠如屏,下有长溪似黛青。日射清波山影动,惊看明镜照娉婷。”写的就是黛溪河,如今,日射清波、山影动、明镜照娉婷,都只是陈年旧事了。

我坐在石头上不愿离去。我等着河水从脚下流过,等着小鱼儿从趾间穿过,像期待一场末世爱情。我无心阅读,无法思考,心躁如沸,甚至想:是不是鱼儿把河水吸干了,就像爱情把我的年岁变老了那样?

……

越来越暗的光线里,我在河边坐着。河床里源于两场雨而葳蕤的野草发出湿润的气息。我闻到一丝鱼腥味。是那些鱼儿在草根下复活了吗?我苦笑着摇头,我怎能挑动危险无望的情火呢,我的血脉已僵化变硬,水草深处,再也无力承担一只蝴蝶的翅膀。诗人说,最美的是界限,微妙的边和转折——我试过在边和转折处舞蹈,结果很快摔了下来。边和转折是靠不住的。

——河水流干了,不是雨的错,是源头枯竭了。

我站起身来。自行车在河边静静等待着,它是我的老伙伴了,它是可靠的。

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尚未可知。我背对河床,向着城中万家灯火走去。

作者简介:米兰,山东省作协会员,邹平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散文》等刊;曾获《芳草》文学月刊精短作品大赛优秀奖、孙子文化艺术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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