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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四十三)|一秒钟

发布时间:2019-03-11 10:00:58    作者:王兆新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一秒钟

王兆新

杰从未想到在自己家里吃饭还会不自在。是的,他很少在家里吃饭,尤其是晚饭。

“你今晚有天大的事也得辞了!”妻子在电话里说得很坚决。那声音不是在说,倒像是在吼。妻子很少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不得已,杰只好打电话给约他吃饭的哥们儿说,实在是有事去不了。“操!”哥们儿在电话里说,“酒桌上少了你就像少了一道菜。”杰嘿嘿一笑,把电话挂了。这是下午快下班的时候。

杰有一帮好哥们儿,大都和他一样是领导,每天晚上在一起打牌喝酒吹牛基本成了常规。今天你请,明天他请。原来形势不紧的时候,吃的都是公款。现在形势虽然紧了,但吃惯了,热闹惯了,酒喝得豪迈,话拉的投机,既沟通信息,又联络感情,一天不在一起就难受。好歹都有权力,总有人想方设法请客,请一个就把其他人叫上,认识认识,权当交个朋友。请客的人有面子,被请的人高兴。只是不能去大饭店了,找个僻静的小店,吃个特色,狗肉、野兔、干鸭、炖鹅、海鲜、王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既安全又舒坦。

妻子在厨房里做饭,油烟机的动静很响。妻子似乎也把他当外人一样,正在做第三个菜。而平时她一个人在家吃饭总是做一个,甚至一个也不做。有时杰的那帮哥们儿的妻子也会叫她去她们家吃,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整天在一起玩,我们也不能闲着,吃完了去美容养颜,或者逛超市,或者在家里打扑克看电视剧。

杰就一个女儿,读高一,语文成绩不好。苏老师是女儿的语文老师,妻子提出请苏老师吃个饭或到苏老师家送点礼。杰说你看着办吧,联系好了告诉他。妻子也觉得丈夫是局长联系这种事不方便,于是想办法要到苏老师的电话后,没少和苏老师联系。但苏老师不是推说没空,就是说没有必要,并请他们放心,他会上心女儿的学习的。杰也说没有必要,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学好。只是,妻子硬是不依,说女儿的学习是大事,现在就兴这个。既然不出来吃饭,那就去老师家坐坐,送点礼,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今天苏老师总算答应了。

说心里话,杰是看不上老师的,甚至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在杰的印象里,他们行事拘谨说话文诌,和他们在一起,他浑身不自在。但他拗不过妻子也为了女儿,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杰坐在沙发里不知做什么好。妻子在做饭,女儿在她的房间里学习。他对电视不感兴趣,除了新闻其它节目一概不看。他拿起手机,放下,再拿起来,再放下。他希望来个电话或一个信息,但没有。他打开微信,除了朋友圈里又添了几条微商广告和标着“深度好文”之类的鸡汤文章之外,什么新鲜东西也没有。

餐桌面向餐厅门的那把椅子是杰的。结婚十几年妻子最了解杰的心思,那是主人的位置,她和女儿的椅子在杰的对面。

“你还喝杯酒吗?”妻子的话里显然有不希望他喝的意思。“这么好的菜,来一杯。就一杯。”杰笑着说,表情有点尴尬。

妻子注意到杰端酒杯的手有点颤抖。这个现象已有很长时间了,喝几口酒就会消失。她咨询过医生,说很可能是酒精中毒,建议到医院全面查查。但杰死活不去,说我自己有没有病我自己最清楚,你放心就是。说过几次之后,妻子也就再不说了。

女儿吃完回自己房间了。妻子压低声音问:“带点啥礼品去?”

半杯酒下去,杰的手不抖了,也没了局促不安。“啥也行,”杰随口说,“把钱花上就是了。”

“也不知苏老师喜欢啥,家里缺啥。”听起来妻子有点犯难。“他家里缺的东西多了。”杰的声音提高了不少,“他缺钱。”妻子连忙瞥一眼女儿的房门,压低声音说:“你看你,和你说正事呢,光说这些没用的。”

杰咧嘴一笑,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光。“一个普通老师家里能有啥,咱家好酒好烟有的是,随便拿点就是。”然后又补充说,“两瓶五粮液,再加一条中华,行不行?”杰看着妻子,“我敢保证他家里肯定没有。他家里就没见过这种东西。”杰一副轻蔑的表情。

“你咋这么看不起老师呢?老师怎么了,比你这些当官的强!”妻子摆出不屑的样子,“人家苏老师肯定不和你们一样整天不着家,正事不干,除了喝酒就是吹牛。”

“他想喝,可得有人请啊?”杰歪头看着妻子,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这会儿他可不想惹妻子不高兴。

苏老师的家在县教育局院内,是老式的砖瓦房,有好几排。院子小胡同窄,妻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一个停车位把车停下。按照事先问好的位置,杰敲响了苏老师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个子不高,略胖,头发花白,上身穿一件浅蓝色的毛线上衣,下身穿一条黑色的休闲裤子,脚上穿着黑色的皮鞋。很显然用心打扮过。妻子赶紧上前问可是苏老师家她可是苏老师的妻子,得到肯定后忙做自我介绍,并一连叫了几声嫂子。苏老师的妻子边带他们穿过院子,边冲屋里喊:“老苏,杰局长他们来了。”

一进院门是一条三米长的过道,过道两边是两间附属房,一间是储藏室,一间是盘有灶台的厨房,有的也把厨房改成了浴室。这是过去单位盖房最常见的格式。院子不大,但也有五十来个平方,借着门灯的光,杰发现院子里非常整齐。几块畦里种着蔬菜,靠房门的墙边摆着不少盆花,其中一棵茉莉正在怒放。杰在门外过道就闻到的茉莉花香看来就来自它了。

从里间走出一个老头,个子同样不高,略瘦,戴着眼镜,头发比女人白的更多,秃顶,也许是长时间未理发的缘故,头发长而乱,让杰想到了爱因斯坦。老头上身穿一件已褪色的藏蓝秋衣,下身是一件黑色的运动裤,脚上穿着棉拖鞋。

不等介绍杰快步上前,握住苏老师的手寒暄道:“早就想来看望苏老师,只是你太忙,今天打扰了。”苏老师啊啊了两声,指着沙发说:“请坐,请坐。”

妻子把礼品递到苏老师妻子面前,“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苏老师的妻子看了一眼苏老师,接过来放在一边,去沏茶倒水。

“这房子有二十多年了吧?”杰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一副很放松不见外的样子,开口问道。他有种直觉,他若不开口,苏老师不会先说话,他可不想一进门就冷场。

“嗯嗯,差不多。”苏老师附和道。

“二十多年前这在县城算是好房子,”杰停了一下继续说,“现在像这种带小院的房子越来越少了,出入方便,还接地气。”苏老师笑着点点头。

“目前我们县正在搞棚户区改造,第一步面向的是城区居民,下一步单位这种房子也在改造之列。”杰一边说一边抬头环视了一圈。“这种带院的房子,拆迁补偿肯定少不了。苏老师这房子有房产证吗?”

“有,有。”苏老师连忙说。“那就好。”杰一副放心的样子。

“苏老师在别处还有房子吗?”杰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这两年房价升得很快,很多人炒房发了大财。炒一套房子都抵得上半辈子的工资了。”

“没有。这房子足够住了。”苏老师淡淡地说。杰能感觉得到,苏老师对房子的话题不感兴趣。他心想,也难怪,老师有点钱就喜欢存着,树叶掉下来怕砸着头,投资炒房他们没那个胆量。

妻子正在和苏老师的妻子谈苏老师儿子的话题,杰听到苏老师的儿子已博士毕业,现在北京工作。“北京的房价可了不得,五环以内的房子少说也得五万多一平。”杰插话说。“孩子的事,不用咱管。”苏老师仍然轻描淡写,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

本来杰想就北京的房价大谈一下,他哥们儿中一位大哥的孩子也在北京工作,刚买了房子。但苏老师的回答,把他想说的话又噎了回去。

“苏老师的小院收拾得不错啊。”杰终于想起了一进门时就打算要说的话题。夸别人,总是受欢迎的。

“闲着无事,种点菜,既能吃,也能看,还能锻炼身体。”

这是从进门开始到目前苏老师说得最长的一段话,尽管句子很短,有点像发电报。杰一下子来了精神,“不,是苏老师的修养高。把小院收拴得这么整齐,既是菜园,又是花园,就像世外桃源。苏老师和嫂子过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苏老师哈哈两声,“杰局长过奖。”

这下杰真得没有词了。苏老师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就像剪刀,让杰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话题根本无法节外生枝。而且杰自己也发觉他刚才的话的确有些欠妥,他说话的方式和口气不像拉家常,倒像是总结发言。

杰紧张起来。

杰本是个话很少的人。只是当了领导这几年经常出席各种会议,面见各级领导,锻炼的话多了。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个话少的人。与人坐在一起,尤其是不熟悉的人,如果不是故意找话,他真得不知说什么好。还好他是领导,只要他说句话,其他人都会附和他。

今天,杰遇到了难题。苏老师的过分平淡让他十分意外。这在平时,他早起身走了。今天不行,他是来求苏老师的。再说,来了才十几分钟就走,一是时间太短不合适,显得自己有点狼狈;二是感觉来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他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想法,要让苏老师对他刮目相看。

杰不知自己到一个他看不上的老师家里为什么紧张。他有一杯酒垫底,按说已不存在难以驾驭局面的问题。是因为没有话题吗?不是。这种场合他经得多了,他应该有说不完的话题。但今天这是怎么了?

苏老师的家里十分整洁,包括面前这位女主人,穿的衣服虽不高档,但看起来顺眼,且始终面带笑容,举止端庄。房间里的家具用品除了那台液晶电视,虽然大都陈旧过时,但摆放错落有致,十分整洁。乳白色的瓷砖地面一尘不染。玻璃茶几上整齐地铺着压花的塑料桌布。老式的茶壶摆在茶盘的正中央,四个茶碗依次围着茶壶扣着,没有一丝茶垢。墙角的那件高低橱,是上个世纪的物件,如今在很多人家已极难见到。看得出那是一件实木家具,也许是当年苏老师结婚时请高水平的木匠打制的,选用了上好的木材,经过了细心地打磨,上了几遍桐油后又上了几遍清漆,因为得到了精心的保养,经过这么多年越发显得温润典雅,在明亮的LED灯下发着酱紫色的光彩。橱子上摆着各种摆件,虽没有一件值钱的,但都像刚擦拭过一样发着晶莹的光。沙发上面是一幅镶框的写意葡萄,对面墙上是一幅《清明上河图》中那座著名拱桥的十字绣。在书房门口的墙上,挂着一本日历牌,过一天揭一张,所有过去的日子都被整齐地夹在上面的铁夹里,已有厚厚的一摞,被上翻的纸张,下沿折垂出一个弧度,就像撩起的门帘,洞开着新的一天。

而他杰的家里呢,虽然都是昂贵的家具,也有不少大件的工艺品,博古架上还有几件值钱的古董,但上面落满了尘土。每个墙角几乎都有顺手放在那里的物品,有的几年都没有动一动。他的书房就像一个杂货铺,放的最多的是酒。书橱里的书放进去就再没动过。写字台上的灰尘都可以用手指在上面写出清晰的字。他家的墙上也挂了不少名人字画,屋里也摆过不少花,但不是栽的是买的和别人送的,最终不是旱死就是涝死。与苏老师家一比,他觉得自己的家里就像一个发了横财的土财主,不伦不类,俗不可耐。他也要求过妻子空闲的时候把家里打扫打扫,但妻子最常回的话是,你一年到头像枪攮着腚一样,又整天不在家,打扫干净了给谁看?再说我也没有闲着。

杰似乎找到自己紧张的来源了。还有,还有这位苏老师,穿的虽然过分朴素,话也不多,但身上透着一股气,一股既钢硬又平和的骨气。他谈的话题里几乎都带着一个字“钱”,苏老师表现的看似不感兴趣,但杰感到的是轻蔑和不齿。他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空壳。

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苏老师的妻子立即起身把他的杯子续满。茶是去年的日照绿,他本想谈谈茶道,在这方面他确信自己比这位苏老师懂得多。但他把话题随着茶水咽了下去。他要换一种玩法。

杰坐的位置几乎正对着书房的房门,房门半开着,冲门是一架装满书的书橱,紧靠书橱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用棣书写着两行大字。

杰夸张地向书房的方向探探身子,“苏老师这么多书啊,墙上的那幅字写得不错。”然后转头看着苏老师,十分虔诚地说:“参观一下苏老师的书房如何?”

苏老师似乎犹豫了一下,“当然可以,只是太乱了。”说罢起身率先走进去收拾。杰慢慢踱进书房,径直走到书法面前,细细端详。宣纸已经泛黄,装裱的绫布接缝处有的地方已经开裂。

“快二十年了,一位老书法家写的,早已过世。”苏老师在一旁解释说,“杰局长对书法也有研究?”

“不,不,我不懂,只是喜欢而已。字写的古拙遒劲,可见功力深厚。内容也很好。”说罢读出声来,“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然后转头看着苏老师,“是古代哪位名人说的?”

“出自荀子的《修身》篇。很励志的一段话,所以我一直挂着。”苏老师接话道。苏老师的话多了起来,杰放松了不少。

“这个迩字?”杰指着书法问。苏老师接口说:“闻名遐迩的迩,一个表示远,一个表示近。”

苏老师示意杰在椅子上坐下,苏老师的妻子把茶杯端进来递到杰的手里。

杰环视一下房间,这才发现,苏老师的书远比他想象的多得多。靠另一面墙还有两个更大的书橱,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其中最多的是小说,还有哲学、心理学等书籍,从书的背脊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他在客厅看到的那架书橱里装的大都是教学类的书。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单人床,看得出,苏老师经常在这张床上休息。枕头边也放着一摞书,最上面的正是一本精装的《荀子》。书桌上摆着一盆茉莉,也正怒放着洁白的小花,有些落在花盆里已变为褐色。还有几个摆件,其中一件精制的沙漏让杰意识到苏老师是一位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书桌上同样摆着一摞书,还有一摞学生的作文本。在杰的手边是一本《百年孤独》。

“这是一本心理学书吗?”杰拿在手里,他看到孤独二字想到了人们常说的儿童孤独症。

苏老师笑笑说:“不是,是一本小说。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写的,他因这部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哦,哦。”杰这次真得体验到了自己孤陋寡闻所带来的羞愧感。

“苏老师家里有这么多书,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我还从未见过。”杰说的是心里话。“各类书都有,苏老师真称得上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了,怪不得有这么高的修养。”杰说完就觉得有点大了,而且苏老师也似乎对这种恭维不感兴趣。忙问道:“我看藏书中有不少小说,苏老师也写小说?”

“写过几篇。”苏老师笑笑说。“一定发表了不少?”杰不知这样问合不合适,但他实在想不出该问什么。

“很少。”

苏老师的回答让杰感觉又回到了开始的状态。他一下子想起此次造访的目的来。从进门开始他就一直寻找说的机会,但他希望交谈达到不错的境界后再说。目前的状态尽管不理想,但也只能这样了。杰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来了二十多分钟。说完这个话题,就需要告辞了,杰想。

“我女儿能有您这样的语文老师是她的福气,只是她自己不争气。”杰诚心诚意地用了个“您”字,说完看着苏老师。苏老师好像在沉吟。杰接着说:“孩子的成绩总上不去,是什么原因呢?她在学校表现怎样?”杰连续把两个关键问题抛出来,好让苏老师斟酌着回答。

苏老师又沉了一会儿,似乎有难言之隐,“我找孩子谈过几次。”杰认真地听着,也许孩子不能对他们说的话会对老师说。“孩子有点过于内向,看起来心事很重。今后希望杰局长不要太关注孩子的成绩,抽空多陪陪孩子吧。”说完认真地看着杰。

这叫什么回答?孩子过于内向?原来不内向啊。心事很重?她能有什么心事。不关注孩子的成绩?那关注什么。将来考不上大学,他杰的脸往哪儿搁啊。多陪陪孩子?是的,不用说孩子,他陪妻子的时间就很少,他没有时间啊。再说了,学习是孩子的事,他陪着有什么用?杰听得出来,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苏老师最想说的。为什么多陪陪孩子很重要呢?他怎么陪呢?这是个问题,但他的头脑里一点头绪也没有。

杰站起来,他想可以告辞走了。苏老师的话尽管说得让他感觉云里雾里,但他看得出,苏老师是认真的。他需要回去好好思考思考,关键是把话传给妻子,听听妻子的意见。

苏老师还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的样子。杰不管,反正该说的他都说了。像这种酸不溜丢的老师和文人,说话就是这样,拐弯抹角,含一半吐一半,总让人费解。

杰最后又扫视了一下苏老师的书房,注意力被吸引到床对面墙上挂的一幅画上。那是一幅油画,笔触十分细腻,画的是农村的一个场景。大雪初霁,一群羊正陆续走过一个尚未完全结冰的水塘,到对面的沟坡上吃草。沟坡上错落着数个大小不一的麦秆垛和玉米秆垛,还有一堵颓败的断墙,一排高大的杨树几乎占了整个画面的上半部分,树杈上积着雪,树梢有两个鸟窝,一只头羊已率先登上坡顶,正引颈向坡的那边张望,远处灰蒙蒙的,既像沉郁的天空,又像起伏的远山……

画面如此亲切,杰不由地走上前去,细细端详。

“很贴近生活的一幅画,画的是农村司空见惯的场景。”苏老师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边。

杰没有说话,他在沉思。他在琢磨这幅画所传达的意思。

多么熟悉的场景。

“一幅好的作品总能勾起人的某些回忆。”苏老师的话音不高,杰听着就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杰点点头,是的。好大的雪。他记得小时候老家的冬天就经常下这样的雪。他家里也养着两只羊,雪停了父亲就会叫他去放羊。而他常去的地方就在村子的西头,那里有几个玉米秆垛,冬天羊无草可吃,最喜欢吃玉米秆的干叶子。那时家里穷,下雪天父亲经常在家里喝闷酒,也是父母经常吵架的时候。他牵着羊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玉米秆垛前,任羊随意地撕扯玉米秆的干叶子。风卷着雪粒吹在他的脸上灌进他的脖子……

杰突然有一种久违的深深的感动。画中的那堵断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老家的土房子,想起了房顶那根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这些年他也经常回老家,但旧房子早已拆除盖起了高大的砖瓦房。每次开车回家,他总是大包小包往家里送东西,但父亲的脸色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而每次他也总是因为工作忙草草吃顿饭就往回赶。他和他的哥们儿们也经常谈老家,谈孝顺父母,谈小时候受的苦。但谈得更多的是今天的得意,谈过去也是在用过去的苦难衬托今天的得意。他们谈到动情处,尤其酒酣之时,偶尔也会话音哽咽眼含热泪,但内心总是热的。今天不同,杰感到了一阵凉,凉得让他清醒和平静,就像抚摸一件珍藏了许多年未曾打开的器物。

杰的眼里没有泪,相反他的眼睛凉凉的,这凉通过他的眼球传到他的大脑里。小时候的场景一幕幕真切地呈现出来,而这次呈现的是一些非常细微的片断。时间就像这大雪的冬天一样凝结了。他走进羊圈牵羊,羊舔着他的手,羊角抵着他的前胸和后背,急不可耐地向外跑,他用力抓住缰绳,被拽得在雪地里踉踉跄跄;雪灌进脖子的感觉就像被跳蚤咬了一口;他在雪地里一边奔跑一边回头欣赏踩出的一串脚印;父亲喝酒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格外踏实;母亲和父亲吵架脸上却没有愤怒,就好像故意惹父亲生气,目的是要把下雪天家里沉闷的空气赶走似的。

杰长吁一口气,内心出奇的平静。他回头看一眼身边的苏老师,“像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故事,那些贫苦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也许带着一丝的甜。”苏老师的话让杰听起来像看透了他的内心世界。“也许我们经历过苦难,但恰恰是那些苦难让我们成长。”苏老师的话充满哲理,“许多人因为经历过苦难而内心充满了愤怒与不平,苦难成了他们自己无法逾越的石头。所以当有一天觉得走出苦难的时候,他们希望通过占有更多的东西来弥补。但结果往往是陷入更深的忧虑,或者说他们又进入了另一个苦难。内心的缺憾永远无法填平。越想抓住某个东西,越抓不着。”

杰没有听懂苏老师的话,或者说没有全懂,但他知道苏老师话中有话。

“没有人欠我们的,倒是我们欠这个世界很多。”苏老师补充说。

这话说得对,杰想。他欠这画面中展现的老家太多东西,几十年了,他再没到村西头那个土坡去看看;他拾柴挖菜所走过的那些沟坎,洗澡摸鱼的那些沟塘,已在记忆中变得十分模糊;小时候一起玩的那些灰头土脸的伙伴他都不认得了。他欠他八十岁的老父亲一句真心的问候和一个不经意的搀扶;他欠妻子女儿一个拥抱,一个用时间和血肉连接的陪伴。他更欠他自己,欠自己一次深深的呼吸,一个不用靠药物的正常血压和没有焦虑的睡眠,一个平静的白天和夜晚,还有一双不靠酒精的不颤抖的手。

我这是怎么了?杰感到一阵彻骨的凉,就像一股冷风从脚跟刮起。是的,风,他听到了风声。画面中那些高大的杨树的树梢在摆动,风吹过树枝、断墙和玉米秆垛发出呜呜的哀鸣,脚踩进厚厚的雪吱咯作响。那只爬上坡顶的头羊分明就是他自己,他曾无数次站在那个村西最高的坡顶上向西张望,坡下面就是通向县城的公路,而那条公路连接着外面的世界……

“杰,我们该走了,别影响了苏老师和嫂子休息。”妻子在外面叫他。杰一看手表,他竟在苏老师的书房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他回头看一眼苏老师,这是一个如此和蔼的老头。

杰的心里竟如此的平静和放松,他步出书房的感觉是如此之好,他双腿的摆动如此自然,他双脚踏在地板上是如此的踏实。他抬起双手,确信它从此不再颤抖。他真想拥抱一下眼前这个没头发的老家伙。他用力握住苏老师的手,他想说你真是一个高人,你给我上了一堂课胜过所有我听过的名家讲座。但他觉得都是多余的。

“一定再来拜访苏老师。”杰郑重地说道。

出门的时候,苏老师的妻子提起他们带来的礼品,妻子想去制止,杰对妻子摆摆手。

站在院子里,借着门灯的光,杰看到,在通向房门的甬道两边,各有三块畦子,畦宽不过一米,长不过四米,畦背坚实光滑,是长期踩踏的缘故。里面种着不下七八种蔬菜。有韭菜、生菜、香菜、葱,茄子、辣椒刚栽了不久,还有的畦里看似刚蔓了什么,湿漉漉的泥土平整而疏松。靠两边墙的位置正在用竹杆架设篱笆,杰猜想下面种的定是丝瓜、黄瓜、苦瓜、豆角等爬蔓的植物。有的畦里种着两种疏菜,一畦韭菜的北头就种了小半畦生菜。韭菜刚刚割过,依稀能看见割过的新茬。菜畦的北面有约一米半宽砖铺的甬道,紧靠北墙的是花架,摆着大大小小不下四十盆花。靠西墙有一具在农村用来喂牛马的古老石槽,石槽里盛满了水,水面上漂着看似叶子的东西,那一定是睡莲了。石槽边有一把藤椅。

杰在藤椅上坐下,什么话也没说。有一秒钟,他闭上了眼睛。是的,一秒钟就足够了,就像一束光,足以将脑洞打开。苏老师挂在墙上的日历牌在杰的脑海里一页页翻动,日子似山涧的溪流,杰分明听到了它的叮咚作响。

作者简介:王兆新,自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在《山东文学》《雪花》《大众日报》《滨州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十余篇。滨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2015年参加由山东省委宣传部、省作家协会组织开展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文学征文活动,纪实文学《母亲的遗憾》获优秀奖。小说《堵》获滨州市总工会文学征文大赛银奖。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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