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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六十四)|马宁散文四章

发布时间:2019-08-13 10:06:57    作者:马宁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马宁散文四章

马宁


一  冬天降临

怒吼的风激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外面那层厚厚的塑料布,哗哗啦啦的声音仿佛一头怪兽发出决斗前的呐喊。我把小脑袋缩进被窝,藏在一个孤独而又封闭的世界想着自己的心事。

冬天来了,我和爸爸把提前准备好的塑料布拿出来密封窗户,我站在窗下拿着封条和小钉子,吸了一大口冷气,打了一个大喷嚏。爸爸回过身子,我把封条和小钉子递给站在椅子上的他 ,爸爸一只手按着塑料布,另一只手准确地用锤子敲打小钉子。爸爸那时还很年轻,瘦削的肩膀挡住了我矮小的视线,寒风挡在外面,屋子里热气聚集,人暖和了,就有了精神。

火炉上的水壶嘶嘶鸣叫,妹妹盼着水早点烧开,她去厨房捧了一把花生米,让我从被窝里爬起来一起烤着吃。水沸腾了,房间里热气氤氲,炉火还是旺盛的,我和妹妹耐心等煤烧透了。火苗渐渐失去了斗志,残存的气息保留着适当的温度 ,花生米在炉盖上滚来滚去,诱人的香味缠绕着味蕾。妹妹婴儿肥的小手想去捏花生米,我说还没烤好呢,再等一分钟。啊,一分钟,多么短暂,又那么漫长。儿童世界对食物的索取超出等待的忍耐,她忽然把小手伸向炉盖,两跟幼嫩的指头落在花生米的一侧,花生米像一粒跳跳糖,跳起来了,跳得老高,跳到床上,跳到窗台 ,最后跳到了房顶。妹妹“哇”地哭了,我也哭了,家里乱作一团。妈妈呵斥我,小孩子不能玩火,我说没玩火啊,我们烤花生米,烤花生米怎么会是玩火呢,火不是在炉膛里呢?妈妈被我逗笑了,我拿来烫伤膏,给妹妹小心地敷在伤口上,敷上药,手就不疼了,妹妹流着鼻涕泡跟我说,手真得不疼了。

我看着妹妹的小手变成了慈祥的圣诞老人,圣诞老人的胡子那么白啊,落了一层雪花 ,他呵呵笑着,从他的布袋里,取出一大抱香喷喷的花生米。

窗外的风声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们都睡着时,爸爸到院子里砸煤。买来的煤块有的和脸盆一样大,需要砸成拳头大小,煤块才容易和玉米棒芯引燃取暖。早上醒来,趴在窗户台上望去,无边无际的大雪不知何时降落,躺在院子角落的一架破旧的自行车、我们干瘪的皮球、庭院的白杨树、邻居家简陋的鸡舍都是白茫茫的了,白茫茫得没有尽头。

惠民清河镇卖豆腐皮的李师傅,每天清晨都骑着他那加重型的大号金鹿自行车,骑行几十公里到我们县城卖豆腐皮。他的自行车后座倚架上绑着两只又深又大的荆条框篓,里面装着现做的豆腐和豆腐皮,外面苫着一层干净的白色纱布,下雪天也不误卖豆腐 。我们有时就是在他打梆子叫卖豆腐皮和豆腐的高亢起伏又带点戏剧性的声音里起床的。当时县府大院的住户都认识老李,县府大院小商小贩也可以随便出入,不像现在看人下菜碟,门卫森严。落雪的天气,李师傅胡子、眉毛、头戴的军帽都覆盖着霜雪,说话时都带着白气。

妈妈买上半斤豆腐皮,切上点葱丝儿,拌上点儿香油和酱油,就着喝完热呼呼的小米粥,真是香啊。吃完饭我和妹妹呼吸着风雪里清新凛冽的空气,穿着又厚又笨的棉猴,背起书包上学了。

二  村庄之夜

十三岁的我和爸爸回到故乡的小村子,我在那里度过了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乡村之夜。

回到故乡是为了和从南方回家省亲的堂伯父全家见上一面,伯父毕业于齐齐哈尔医学院,当年是部队的军医,一位精神疾病专家,爸爸毕业于东北林业大学后,在机关工作捧得铁饭碗。

贫穷落后的小村子,远方堂伯父的回家也仿佛是家族的盛事,在村子掀起小小波澜。不大的院子,村里的本家人都赶过来了,我的手里塞满了又厚又硬的饼干,兜里揣满了干瘪的红枣,他们喊我的名字,用粗糙的手摸我的头发,我感觉到发丝和翘起的茧子互相粘连发出摩擦的响声,好像火炉上的水壶发出欢乐的鸣叫,竖起的发丝直楞楞,像孩子手里花红柳绿的塑料绳。

屋里的人多,空气变得污浊,土坯房的墙壁发出冷光,直晃我的眼睛。一些粉尘飞舞,我难以忍受,从人缝里挤出来,我用劲挤过一个妇女厚实的屁股,从一个男人的臂膀下钻出来,两个南方的堂姐也跟着出来了。我第一眼见到她们就喜欢她们了,尤其是老二,她眼神忧郁,那双手简直和画上的仕女的手一样温婉细腻,她穿着水红色的棉衣,脚下的靴子锃亮,声音袅袅逶迤,她的姐姐和她截然不同的性格,就像我和妹妹一样也是性格迥异。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那天我们说了什么呢?我们对家乡的一切感到好奇,村子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陌生又是那么亲近,我们抬头看看粗壮的老枣树,看着它苍老的模样,不知是如何接受岁月残酷的变迁。

我总是对枣树下面的那口井好奇,我害怕井里有人,也许是冤死的一个人,他受尽了人间的委屈,感觉到活着是绝望中的罪孽,就选择这样的方式告别苦难。我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变成一股烟冒出来挡住我的路,或者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人长得凶,仿佛一个夜叉,专门欺负手无寸铁的小孩子。

从堂姑妈家吃过晚饭,大人们继续聊天,我和两位堂姐到远房表嫂家过夜,宁静的乡村之夜,月光如注,寒气袭人。低矮的土房像草原上的大蘑菇,干枯的榆树、古典气息的枣树,我走到近前感觉它们乌黑的面容已经在黑暗和寒冷中扭曲变形,仿佛巫婆装神弄鬼,从疯癫状态一下子回到无所适从的寂静。

我们经过简陋的猪舍,听到猪圈里的老母猪翻动笨拙的身体发出的闷叫,这声闷叫打破了乡村的夜的冷寂。寒星闪烁的夜空,姐姐的高跟鞋和夜晚的乡村太不和谐了,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黄土路上车辙的凹坑,歪扭的身子,像是在跳着奇怪的舞蹈。表嫂家的院子收拾得整齐利落,农具摆放的有序,羊圈的腥臊味也没有那么浓重。

表哥在油田工作,她们的女儿刚刚一周岁,这是典型的幸福之家,我的这位哥哥和嫂子的结合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金童玉女的结合。我的表哥帅气硬朗,表嫂美丽勤劳,他们般配得简直就是三浦友和和山口百惠,费雯丽和白兰度那样完美,这样的生活和结合就是电视剧里幸福模范的家庭的范本。令人哀叹惋惜的是表哥三十五岁就得肝癌死了,表嫂自己带大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失去丈夫的农妇在村庄如何艰难的生存,那是我后来听到的故事了。

躺在表嫂家的床上,我真得记不清楚了,那是一铺大炕还是一张大床?表嫂从柜子里拿出了她新婚时的被褥,几个女孩子躺在一起,异常兴奋,好似亮光把村庄的黑暗照得通明。窗外的老枣树闪着金属的光泽,那扇破旧的木门镶上了一道簇新的金边,一个古代阿拉伯故事的场景出现在脑海里,我盯着墙的一面窗户,院子里的老枣树的影子透过窗棂的纸在寒风中变换出各种图案,我由兴奋变得紧张,把被子蒙在头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翠鸟,跳跃、鸣叫于南方的荷塘,瞬间无影无踪。

三 暗夜的微光

我不可能永久地沉浸到黑暗里,在黑暗里呆久了,呈现出一种病态,我喜欢上了黑暗,可是又有谁不喜欢光明的照耀和指引呢?是不是,生命就要在黑暗里结束了呢。

小时候我最怕黑夜怕走夜路,妹妹去小朋友家玩了,妈妈吩咐我去招呼她回家,一路上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紧张的心跳,心脏里好像塞满了十万个兔子在打群架。院子里盛开的夜来香花丛、五星花的藤蔓,影影绰绰,感觉是魔鬼的影子向我示威。我听到妈妈的喊声,猛地一个激灵,那声音把我推入更加巨大的恐惧。院子里有一口井,机关单位早就通了自来水,那井也早就荒废了。白天从井口望进去,班驳的青苔涂满四壁,水不过半米深,一只小鸡的尸体隐约可见,,还有几只破烂的塑料袋子,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夜晚这口井张着它的大嘴巴,吞噬黑暗,夜色浓得拨都拨不开了,它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我小心翼翼地躲避它,就像在白天我敏捷地跨过这口井,跨过的距离比井口还长出一大截呢。

我是怎么和妹妹走回家的呢?是飞着回来的吧!杨树叶子在风里喊叫,夜色中杨树叶子变成了黑色的小旗子,路灯下树枝的影子,随风摇摆,变换出各种造型,那造型肯定是可爱极了,漂亮极了。我想仔细看个究竟。仿佛那儿凭空出现了一片海滩,或者是童话里的城堡,真想停下来看一看啊,可是我不敢多看一眼,好像多看一眼,那海滩就把我掩埋、那城堡就要把我吸走,让我成为一堆碎片和血水,我再也见不到亲人了,我快要哭出来了。

妹妹的鞋带开了,我蹲下帮她系上,我不想耽搁一点儿时间,好像我蹲下去的瞬间,世界转眼就消失,那是心里的极度恐惧感膨胀的结果。我拉着妹妹胖乎乎的小手,一路小跑,整个世界都淹没在黑暗中了。空旷的操场,操场上的灯柱刺向无边无际的的黑暗,那点儿光和黑夜比起来太微弱了,甚至有点可怜的柔弱,风雪把那光线吹得更细了,白天肃穆的会议室,几排简朴的平房,在黑暗里呈现几何图形的面目狰狞。

我只顾低头走路,前边是单身姑娘的宿舍,灯光格外明亮, 她在灯下读书学习,和不久就要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说话。那时的女孩子感情生活真是纯净,只要是你见到他们在一起的身影,那他们保准就是一家人了,好像他们很早很早就认识了,那么信任地就怕自己交付给对方了,而且一交就是一辈子。他们不会因为一栋房子和闪光的钻戒忧心忡忡地煞费苦心,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不久他们家有了一个胖娃娃,虎头虎脑的样子惹人喜欢,差不多和贴在墙壁上宣传画上的胖娃娃不分上下了。她年轻蓬勃的生命在光线下,增添了妩媚和娇羞,茶杯的热气在光线里蒸腾,一圈一圈地缠绕着。我终于见到自己家的灯光了,我高兴地喊出来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不害怕黑暗了呢?我不得不走夜路,电视节目要在午夜结束,冬天的夜晚,街道沉寂地要死去了,午夜的风声,加剧了黑暗锐利的怒吼。我矫健的双腿把车骑得飞快,飞了起来啊,我变成了一个舞台上的特技演员,身轻如小燕翩跹。晴朗的夜空绽放出蓝莲花,仿佛漂浮在大海上。我都有点嫌弃回家的路太短了,我不怕黑了,变成了害怕精神失常、无家可归的流浪汗满嘴的胡话。黑夜里他们“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壮和沧桑,让我又徒然产生了恐惧。

黑暗压得你透不过气来,有时你又占了上风,几个回合下来,你已经筋疲力尽。温柔的心底长出了杂草,用劲全身的力气,黑暗的鬼影被我推了出去。耳朵用耳机堵上,音乐让我暂时忘记了身处浓重的夜色。

四  波浪线里的玫瑰花

寻找一把丢失的小刀,断头的铅笔等待我削尖,阅读的时候手里总是喜欢拿着一只铅笔,在那些拨动心弦的句子下划下一条波浪线或者一条直线。线条柔和,似远山青黛,痕迹若有似无,恭敬地藏在我划下的线条里。也曾用钢笔和廉价的碳素笔画下那些线条,但那黑和蓝太亮了,有时夺目不见得是一种光辉,倒像一种多余刺耳的声音,大师在另一个世界沉寂了生命,但另一种生命是不动声色的引领和向导,待你心领神会,让你走向通透的愉悦和智慧的辽阔,怎么能用这浅薄的跳跃和声音去比划呢?

我最终选择了铅笔和朴素的书页亲密接触,拿起铅笔,很快进入了屏神凝息的专心致志的阅读状态,即使在捧起一本书或者拿起这只笔之前还在做着一件很热闹的事,比如刚刚听了一段沸腾的摇滚乐,或是把一条刚下锅的鲫鱼从厨房的油锅里捞出来。我像一个从吉尼斯大世界一下到了幽静的桃花园的游客,与喧闹和孤独比起来,那份孤独中的安静更适合随心的安放和畅想,有时我也会投入到热烈的桃红柳绿,假若喝过一杯酒,话也就多起来,但从不曾在劝说的洪流中喝醉过,其实我多想喝醉一次啊,但醒来会不会更寂寞呢?迅速安静下来的,是那一只铅笔和那一本诗集,波浪线上的句子“我还缅想着一把尘土,从您的嘴唇和眼睛掉落的尘土……缅想在坟墓里的所有的眼睛。缅想着它们和我们。”仿佛从遥远的大海的彼岸被时间和海浪推涌过来的漂流瓶,秘密诗盛大的让我在惊喜紧张下面露笑。     

重新注视瓶子,好像我拥有了它全部的身世和秘密。支撑我在黑暗和等待的怅惘中放下疲倦的心,老h是我接触的唯一的用铅笔写作的作家。他为什么那么钟爱铅笔呢?这个快捷得赶上火箭的超时代,怎么还用铅笔书写?是一种怀旧情愫呢?还是什么别的原由?其实也没必要非要得到答案,我想这不过是一种纯粹的个人爱好吧,就像一个美女就是喜欢穿皱皱巴巴的棉布裙子。

老h写完作品的结尾,春天的阳光从十层高楼倾斜一地,木地板映射着光柱被从窗隙钻进来的风,截出那么多的花朵,绚烂到极致,我怀疑那是不是风的杰作呢?翻看笔记本,铅笔的字迹光晰可鉴,有的落笔重,那线条就粗酣,有的落笔浅,那字迹就细小,那用橡皮擦过的,似乎有种犹疑,有种坚定,覆盖的是不可说,不可名的,替代的光芒也是静默的安放一隅,光芒也是寂寞的啊,你想掀开吗?

一张简单的写字桌摆放着老H近期要读的书,书有的旧 、有的新,新的散发着油墨的清香,旧的弥漫着时光的诗意。那本刚打开的是里尔克和罗丹的随笔,书的封面是诗人铅笔速写沉思的肖像,线条明朗、简洁,眼睛的光深邃,像一把削去木头屑的锋利的刀片插到人心里。老H合上笔记本,走进真实的生活,从家到办公的写字楼有一段距离,那两只承载了老h跌宕起伏、幽深婉转文字的两只铅笔,完成了神圣的使命。老h用小刀划了两道凹痕,放进灰尘和光线聚拢的笔筒,那笔筒里是否藏匿着水晶和百合呢?也许有吧!笔筒真得也是勘称完美,红黑相间的颜色,古典的南方木工雕刻,和插放在里面的铅笔简直是相得益彰,浑然天成。

庄严的仪式感和谦恭的书写姿态伴随热爱文字的人,沉潜地飞翔于亮堂堂、黑漆漆的大地之腹。

本期特约编辑:由俊佐,1971年出生,邹平市人。现为邹平市作家协会主席、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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