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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六十四)|故乡何事又重来

发布时间:2019-08-15 09:30:00    作者:马士明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故乡何事又重来

马士明

镰刀呢?为了防蛇和野狗从没离开手的,怎么就丢了呢?把大竹筐撂在地界,顺来路回找。这季节的青纱帐很是有了气象,苍苍茫茫,散发着复杂的味道。长长的水沟走到头,也没找见。那可是父亲专为我买的一把新镰刀,磨得雪亮锋利,很是得心应手。再拐进另一条沟渠,有一段几十米长的沟底积了水,可见水里鱼群往来游弋。甩掉鞋子,下到水里,挖泥筑坝,双手并拢做簸箕状向坝外泼水,随着坝内水面降低,鱼儿惊慌地奔跃。跑着去拎回草筐,倒出草来,镰刀也随着落地。一手攥了筐提系,一手把着筐底边,将筐侧倒追赶着那一条脊背青黑宽厚的大鱼,瞅准了一下抄起,离开水的大鲫鱼在筐内翻跳了几下后安静下来。一大片黑沉沉的阴云压着林梢飘过来,闪电划过天空,隆隆的一阵雷声中,铜钱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在庄稼上,噼噼啪啪的,青纱帐上空弥漫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赶忙把草复装入筐背起,找避雨的地方。跑出十几步,回首看时,刚才截住的那一段水沟中一条更大的红鱼跃出水面。脚下一滑,身子摆晃几下才稳住。

哦,又做梦了,情境那么的真实。梦境中的事,少年时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块地儿,那条水沟,是最熟悉的,打草打菜最常去的地方。拉回飘忽的思绪,窗外微亮,“唰唰”声忽临,下雨了,再也无了睡意。

我的故乡——小泊头镇乔家庄,那是鲁冀交界一个极普通的自然村落,在两河之间,北是四女寺减河,南是马颊河,车泊路穿村而过。村史载村名之来历:“明永乐二年,乔姓从山西洪洞县迁此立村,以姓氏取村名。”传说有一老者在村东为方便行人修了一座桥,为纪念修桥老人,取村名为桥庄,后演变为乔家庄。

高一辍学后进到一个厂子务工,只算是一种暂时性的外出,在二老年事渐高,母亲的一亩多责任田退回村里,房屋也易了主,那就是另一种情境了。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自此,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园渐行渐远,“家”随着父母迁移到小城。

至此,故乡村中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除了堂叔和父亲的两个表兄弟,再也没有亲人,联系一年年的愈加少了。故乡于我好像也变得有点陌生,陌生不等于淡漠。老家村中有婚丧嫁娶的,父亲就会打发我和弟弟回去上礼。再是春节期间是一定要回去到各长辈家拜年,老辈儿的人们叫着我和弟弟的乳名,说一些我俩小时调皮捣蛋的事儿,仿佛一下回到儿时。村中还有几个发小同学,都有着相同的或痛苦或快乐的少时记忆,那是贫瘠岁月中偶然泛起的浪花。

每到清明,我和弟弟带着孩子们回乡扫墓祭祖。墓地在村西四里,很多年前,那块地是曾祖置下的,总有十来亩,土改入社后划归邻村。先从曾祖墓开始祭拜,依次伯祖父、祖父、堂婶,在坟前摆开祭品,上三炷香,焚化纸钱,然后磕三个头,起身。那一方墓田,终将也是我的归宿地。

大概每个人都有寻根的意识,潜意识中是一种自我肯定和认知。“我是谁?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柏拉图提出的这个形而上的哲学命题,每个人都在探求、想解决却无处寻找答案。其实,一言以蔽之,就是人生终极意义究竟是什么?这没有绝对一致的答案。

曾读过一篇关于山西移民的文章。文中提到,判断是否山西移民,要观察三点:一是院中或大门外多有古槐;二是习惯背手走路;三是小脚趾甲分成两瓣。以此推定,我当是移民的后代无疑了。祖父和村里一些高龄老人大都有背着手走路的习惯,提了马扎也是背手拿着。伯祖父的院内有一棵百年古槐,小时的我搂不过来,祖父宅院门外两边各有两颗大槐树,树干挺直高耸,各分五股粗壮枝杈,树冠庞大圆浑如盖,即使炎热的夏季,树下也能感受到一股清凉。两瓣的小脚趾甲,小时还以为是发育畸形。

据《马氏族谱》载:无棣马氏起家于本邑马谷山西北,鬲津河南岸夹河里,距城三十五公里。明永乐二年始祖芳辉率二子从山西平阳府洪洞县马家村迁此,取名马道门。后二世长子分迁大山道口立村,因村东有一大道口,直通大山街,故取村名马家道口。曾祖又在百年前迁居小泊头镇乔家庄。“诗书继世,耕读传家,行善济人”的家风至今仍被村人津津乐道。曾、祖一世务农,却喜读圣贤书,家父、叔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考入师范院校,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家父教书之余,自学中医,给四邻八乡的患者针灸开草药方子解其病痛。

那年堂妹出嫁,开车载了父母回去,我担心母亲看到付出那么多年心血营造起来的院落会伤心,没有从自家老宅前经过,直接去了堂叔家。她还像以前那样,大着嗓门与婶子大娘们拉着手说话。父母家的电话是在未搬来之前就安装好了,这是故乡的亲友与父母保持联系的渠道。待我们几个去父母家,母亲就会把刚获悉的村中的大事小情向我们转述,一些人名我也有些模糊了。

一次从老家回后,母亲问我,“咱家那房子咋了?门口的槐树呢?”“房子还挺结实,槐树也老么旺相呢。”她听后一点头,“看来梦都是反着的。”其实,新房主住了不到一年就搬走了,准备翻建新房,有一间的屋顶漏了天,槐树也都卖了。

关于老家,其实也就是关于人的记忆。村里十一姓一千几百人,脾性各不同,都不乏情趣。最有学问的一个老先生,在分田到户后也参加劳动,有一块地与我家相邻。他捋着胡子看着我锄地,“小小年纪,还真是一个锄地的好把式。”弄不明白他的话,是夸我呢,还是说我也只能营务庄稼。一个大我两岁的,有异食癖,时常用指甲揭下墙皮表层的麦秸草,把麦秸的结节在口中嚼后吃下。也有看起来憨拙的,却是一个巧手;也有大字不识的,说唱没人能比。有几个做着不起眼的小买卖,却都挣下了大钱,给孩子在大城市买了楼房。

少时,常到一个伙伴家去玩,在他家东偏屋有一口棺材,那是他爷爷给自己备下的寿材。地上摞起两块青砖,再垫了木板,那棺材就放在上面。我们要躲开他爷爷的眼目才能进去玩,木格窗棂斜射进一缕太阳,光晕把这口硕大的棺木烘托出朦胧之象,像要随时飞腾而去。曾想掀开那棺盖,我俩合力也不能动其丝毫。弄出的响动惊到一只白鼠,跳上棺盖,“吱”一声逃开。每到六月,他爷爷就很隆重的叫儿孙们把寿材抬到天井里,日头下,亲手上一遍桐油,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榫卯,指节叩击,发出厚重沉闷之声。这时,他一脸的褶皱舒展开来,就有了一种满足适意的神态。

村中的传统戏剧河北梆子远近闻名,有百多年的历史,曾代表县上参加全省汇演。一入冬,大队部就腾出屋子排练,演员上至六七十,小到十来岁,都能露一手,每晚咿咿呀呀的到半夜。排练结束,戏台早有人张罗着搭好,卖小吃和小玩意儿的消息灵通,早早来到戏台下占地儿。在四邻八乡,我村的年最红火,从腊月一直唱到过了十五,吸引了外村的年轻人和真正的戏迷。外村的高跷队、舞狮队也都主动地来村里演艺助兴,那时就成为全村人的荣耀时刻。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仍有人热心张罗演戏,只是因为演员青黄不接,那演出的热火也就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年轻人就很不客气的开始拒绝,他们更热衷的是迪斯科、霹雳舞、港台影视剧。1989年春节的那次成为“封箱”演出,那些装了行头和道具的戏箱终是弃置在一间库房里,蒙上厚厚的一层尘埃。

夏日街灯下,再也没有了挥着蒲扇围着棋盘厮杀的场面。清净的水湾曾是天然的浴场,也已干涸龟裂,苇荡野鸭也就再不可见。那条土路还在,弯弯曲曲的通向西大洼,那里是一大片盐碱地,长成树的柽柳也被砍伐贻尽。唯有那一棵比村子还要老的酸枣树,依然每年抽枝发芽,为人们奉上酸酸甜甜的果子,关于树洞中居住的红狐,偶尔还有老人讲述一番。

梦里花落知多少,谁人不起故园情。生在农村的人是幸运的,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是富有的。故乡是我们的根脉所系,无论走到多远,离开多久,血液中流淌着同样浓热的乡情乡恋乡愁。面对人生的迷惘,面对中年的孤独,无法排解的时候,那就回一趟老家吧。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远远望见那一座小桥,村头那一株老槐树,夕阳下袅袅的炊烟,驻下脚步,一种饱满温馨的氤氲气息裹紧我们,如回到襁褓的婴孩枕在母亲的臂弯。当听到年轻的母亲呼唤着孩子土得掉渣的乳名,儿时情景频频重现,心底的最后一点坚硬,瞬间融化,盈满泪水的双眼回望来时之路,人也就变得如醉如痴。

草木有荣枯,人世有更替。一个村庄也是有生命的,也在日渐老去。曾经熟悉的老宅早就无了踪影,街道也变了模样,曲折逼仄的巷子,也无处寻找旧时的影子,一切都变了。当看到十字街头的那一口老井还在,老槐树下的那一盘石磨还在,这就行了,尽管井栏朽腐,磨道生了杂草,起码它们还保留着曾经的记忆,还能引发我们的怀念。

每一个人都是他故土灵魂的歌唱者。正如,鲁迅小说常以绍兴为背景,沈从文的文字处处印着湘西的标识,莫言则以高密东北乡为一切叙事的底色。我当然也不例外,故乡永远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就想用手中的笔对故乡做一个描摹,但是,面对故乡的厚重恢弘,我无处下笔。

故乡,早已蒙上一层岁月的包浆,渐变成为一个寄托,一缕血脉,地域的时空的乡村也不过成了一个模糊概念。从中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回溯,便可寻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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