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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七十五)|却步沈园

发布时间:2019-11-13 11:13:55    作者:张永军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却步沈园

张永军

依我的本意,此次绍兴之行,若非行程的统一安排,断不会谒访沈园。尽管,在绍兴众多的名胜古迹中,萃集了宋代园林特色的“越中名园”沈园,缘是最令人心仪、神往中的一处。但是,我知道,若非陆游与唐婉凄美的爱情故事,绝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人去关注沈园甚或沈园也不可能如此久负盛名。而这,却正是我不想造访沈园的原因所在。

知道沈园,自然是源于那两阙有名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

在有情人却不能成眷属的感伤、愤懑里,我的心曾回荡过同样的共鸣,沈园被我同样复制成了一处追忆诗人、感念爱情的圣地。但是,随着岁月的增长、阅历的积累,尤其是得失的积攒和情感的成长,我却越来越省悟到:沈园,原本只属于陆游和唐婉;对于别人,无论他多么着意,其实都无法走近沈园,融入沈园的氛围和底色。——这种氛围和底色,早已被陆游和唐婉定格,成为只属于他们的唯一,尽管她可以被提炼成千百年来淤积在人们心头的“有情人难能成眷属”的一份最深沉、最哀婉的叹息,但却无法让人寻觅到属于自己的人生况味、生命经历。沈园,属于爱情,却不铭刻所有的因缘……   

我曾一再想:当公元1151年(南宋绍兴二十一年)那个春日过后,晚年的陆游数访沈园,甚至择居沈园附近,每年春上必往沈园凭吊,此时的他,应该是一个痛苦者还是一位幸运者?伊人虽已长逝(二人1151年春日相会后不久,才貌绝伦的唐婉悒郁而逝),但沈园里却处处有她的影子,在思念的时候,诗人能够寻觅到一份寄托、拥有一种支点: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沈园》二绝句

时诗人75岁旧地重游,距唐婉逝世四十年。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是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春游》

时诗人84岁(辞世前一年)不顾年迈体弱,再游沈园。

沈园,早已镌刻成陆游生命中一个最缠绵的情节、一份最深挚的记忆。在诗人的一次次造访凭吊、一次次赋诗述怀里,他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思念在沈园的氛围和底色里一次次唤醒、锤炼。在思念的时候,能寻到一种慰藉或寄托,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当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做的,或许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而唯一能欣慰的,就是在思念的时候能够思念、能为思念找到一个支点。或许,这就是古人为什么那么倾情于明月,“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唐·赵嘏《江楼感旧》),只有在依稀的风景里,在共享的明月下,才能更好地唤醒曾经的记忆,也最有助于为需要慰藉的心灵寻到一份凭依、一处支点。斯人已逝的大恸,是了无踪迹可寻。就是“喜散不喜聚”的黛玉,在点示宝玉时也说过“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看重“睹物思人”(《红楼梦》第四十四回)。  

但是,沈园里并没有属于我们的印记和情节,我们的“一怀愁绪”不会因它泯生,亦不会由它获得寄托和慰籍。那园中的似锦繁花、春波碧水、柔丝飞絮,甚至掠水惊鸿,见证的是只属于陆游和唐婉的款款深情、戚戚别怨。我之所以不想造访沈园,正因于此。——旅游,对于我而言绝不等同于一次到达、满足一时好奇;它更属于一种“唤起”,让我在到达的过程中,为自己曾经的遥思、感遇寻觅一份最真切的对接或者印证。

但我也知道,自己确实不应该忤逆同伴们的期许。站到沈园的入口,在迈过沈园门槛的时候,我依然没能按捺下几许踌躇。一千年前的那个春日,因为那次偶然的邂逅沈园被永远地镌刻进文学史。有情人的契阔惨别,在定格出最震撼人心的诗篇的同时,更提炼出了最历久弥新的思念。我知道跨进这一步,不可能穿越时空,找到属于自己生命和心境的某种契合或凝聚。我只是期望没有打扰他们,更不想扰起自己心头的失落。光阴荏苒,可以消磨殆尽世间万事,却隔绝不了两颗心之间的距离。我每每想:陌生人之间,不存在距离;只有有心人之间,才有关山远隔之叹;最远的距离,不因空间,不关时间,只由得失,因乎情感。

沈园内外,游人如鲤。随着熙攘的人流,孤鹤亭、半壁亭、双桂堂、八咏楼、宋井、射圃、问梅槛、琴台、广耜斋,我一一走过。在著名的“诗壁”前,我并没有过多驻足。只是在同伴们的盛情提议下,大家在此合了一张影——这也是我在沈园里留的唯一一张留影。我不知道,每天会有多少人慕名来到这里,但我可以断定,在熙熙的人流中,应当不会有太多的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感念自己的际遇。弥眼望着一张张兴奋而热烈的脸,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叹——原本,他们多半是因为陆游和唐婉而来的,但是,在热闹声中,他们绝然吟哦不出《钗头凤》的节奏和韵律,在走进沈园的同时,他们已离陆游和唐婉的沈园越来越远……

或许,这又有多大关系呢?对于曾经的思念,能在某一时刻、某一地点,被重新体味抑或放逐,这种需要和慰藉,源自一份清醒、一种理解,更因为一种执着,一份坚守。独自神伤的时候,我并不希望有人陪伴。我可以在别人的热闹声里,让心灵成行,体味到属于自己的思念。我忽然又一次想到了里尔克《秋日》中的诗句“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我惟愿:谁,此时不孤独,就永远不再孤独……

我是第一个走出沈园的。没有最后的回望,更没有一丝游未尽兴的不舍和遗憾。但是,却我坚定下了一种牵挂、一份期盼:我一定会挑一个夜凉时分、月明时刻,悄悄回到自己的“沈园”,独对江枫渔火,聆听钟声客船。

作者简介:山东省无棣第一中学高级教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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