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七十六）| ​大 姐

“你们大姐为了供你们念书，十五岁就跟着大人挑大粪挣工分，谁都不能忘了你们大姐！”这句话的每个字总是裹挟着浓浓的愧疚、厚重的疼惜和坚不可摧的不可违拗往复巡回在老娘牙齿缺漏、干瘪空洞的嘴里，这句话的每一次隆重出场都是对大姐少而更事的最大认可与褒奖，也是对她所有牺牲、所有付出、所有苦累最好的熨帖与抚慰。岁月的风霜将老娘脸上的皮肤雕刻成险峻的沟壑，沧桑、坚硬，唯有通过皱纹拉伸方向的变换才能演绎拼凑出喜怒哀乐各色神情，加之声音抑扬的把控作为及时有效的补充，更是将大姐的劳苦功高磐石一般牢牢浇筑在众兄妹心中。

为了爹娘安心挣工分养家糊口，作为头生女的大姐多少次把学校拽入自己的梦中，临窗而坐，琅琅书声，那不仅仅是逃脱苦累农活最为正当、最为辉煌的理由，更重要的是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彻底脱离土地的康庄大道。最终，大姐将眼中的热切，心中的渴望一并囚禁在心底，并一次次将蔓生出来的千丝万缕无情斩断，心甘情愿将自己小小的纤弱的背早早弯曲成一张温暖的摇床，稳稳托起弟弟妹妹稚嫩的梦。大姐拖着孱弱的小身板打猪草，踩着板凳小大人一般刷锅、烧水、煮粥。涔涔的汗珠，踉跄的脚步，忙碌的身影，一个个凌乱仓促的镜头拼接完大姐所有的童年时光。

弟妹接续长大。大姐跌跌撞撞走出童年，迎来十五岁。本是花一样的豆蔻年华却是一样的风霜雨雪。

上工的钟声尖利急促如利箭一般穿透汹涌的黑暗，直击人们的耳膜，大姐酣实疲惫的梦被瞬间敲碎。手提肩扛的年代，挑粪是生产队最为苦累的活计，挑粪者多为家里的壮硕劳力，为了多挣工分，不服输的大姐执意加入到浩浩荡荡的挑粪大军。压弯的扁担生了牙齿一般拼命噬咬着肩头的骨肉，大姐如磐石下的小草，脚步踉跄，举步维艰。苦难磨砺，风雨洗礼，纤弱的肩膀顶住风霜雨雪雷霆万钧，娇嫩的皮肤晒出粗粝坚韧万般豪情，柔弱的心性千锤百炼历久弥坚。千般淘洗，万般磨砺，成就了大姐的隐忍、坚强和能干。

大姐的汗珠折射出阳光的璀璨，散发着迷人的泥土芬芳。弟妹们用一张张优异的成绩单应和着，回报着，支撑着。大姐看着红灿灿的奖状笑靥如花，如同一棵风雨飘摇的荷，在生活的泥淖中铸就自己，成全他人。大姐碾碎自己的温婉岁月，铺陈出兄弟姊妹的阳光大道。踏着大姐的汗水铺就的坦途，弟弟妹妹如御风而行的蒲公英种子，纷纷离开土地，各奔前程。

城市的泥土与农村有天壤之别，温度，湿度，酸碱度，无不困扰着弟妹的扎根生长。苦了，累了，大姐是最坚强的依傍；厌了，烦了，大姐有最宽心的纾解良方。老娘的嘱托当然一直记心上，所谓反哺，无非是一些旧衣服的接替和零打碎敲的散碎钞票。每受接济，大姐伸出的手里却总是捧着深深的歉疚、卑微的满足和疏离的感激。

萎缩的钱袋，粗鄙的衣衫，浅陋的见识，潦倒穷困的家境，如一座座山隔山隔水，拉伸着大姐与弟妹的距离。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姐与弟妹们的生活轨道逐渐偏离，越走越远。大姐如一棵草芥，低到尘埃里，雨露不沾。老娘的嘱咐也随风远逝，逐渐离散在岁月风尘中。

老娘瘫痪在床，病榻前闪现的始终是大姐形只影单的坚定身影。弟妹匆促的脚步和忙于工作的借口泛滥着横冲直撞的直白和无可辩驳的理所应当，大姐的宽容隐忍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能容纳所有清浊不一的涓涓细流。“你们该忙啥忙啥，公家的事耽误不得。”平静如水的话语甚至不能激荡起瞬间波澜。

不吃大锅饭了！包产到户后几亩薄田在大姐的精心侍弄下年年高产，上缴了公粮，家里有余粮了，大白馒头顿顿吃，再也不用为吃饭穿衣发愁了！大姐如重生的树木焕发生机，整天有使不完的力气，脸上的愁容也如日出后的雾气消弭殆尽。

小麦补贴。玉米补贴。棉花补贴。种地不仅不交公粮提留，政府还给发钱，大姐的脸上乐开了花。种粮食，种棉花，种蔬菜，兜里有余钱了，旧房换新房了。在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大姐的眼笑成了一条缝。

曾几何时，年轻人不再满足于黄土地艰难的馈赠，农村务工大军潮水一般涌向天南海北，大小城市。嬉闹的村庄一下子空了，静了，老了。大片的土地被撂荒，那些丛生的荒草似一根根钢针刺痛着大姐的心，满满的疼惜在大姐心中汹涌澎湃。和主家一一联系过，如同收敛被父母遗弃的孩子般将所有地块归拢，精心侍弄。彼时，土地在大姐心中已不只是产多少粮，挣多少钱。

土地是村庄的魂，是乡人的根啊！大姐用粗糙的手抚摸土地的粗粝，抚摸秧苗的生机，抚摸丰收的喜悦，追随春夏秋冬坚实的脚步，土地的精魂已幻化成骨血在大姐的身体里汩汩流淌。

乡村振兴的春风刮绿了农村的山山水水，刮醒了肥沃的沟沟田田，也刮回了在外务工的年轻人。流转土地，建大棚，成立农业合作社，南果北种，无公害水果蔬菜，搞采摘，搞乡村游。年轻人在大姐辛劳了一辈子的黄土地上翻江倒海，大展拳脚。各色新型农业搞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让农民成为最体面的职业。”干了一辈子农民的大姐反复念叨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光掠过，有水漫过。

大姐的脸色朗润起来了，笑容如返青的麦苗汪洋恣肆，厚厚堆积，精神焕发的面容让人惊疑岁月逆转，被窘迫的生活压迫了几十年的身板小白杨一般傲岸岿巍，二层的小洋楼更是辉煌气派，扬眉吐气。

“来家拿果拿菜！自家种的。”大姐在电话里底气十足的急切召唤，所有的隔阂疏离在大姐大浪滔天的爱里灰飞烟灭，云开雾散。弟妹轿车的后备箱塞了又塞，挤了又挤。瓜果时蔬，赤橙黄绿，热闹非凡，拥挤得如同小时候挤满孩子的炕头。车子碾碎城市的冷硬喧嚣、岁月寒凉，奔驰在家乡平展坦阔的乡路上，再不见往昔坑洼颠簸，再不见昔日尘土飞扬，满眼的绿树掩映、草绿花香，到处一派盎然春色！

作者简介：王华英，滨州作协会员，爱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