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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州市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征文获奖作品(优秀奖)|在父亲的春联里长大

发布时间:2019-11-27 15:31:03    作者:刘树行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在父亲的春联里长大

刘树行

父亲带着满足,也带着些许遗憾,永远的走了。

我不想找什么理由搪塞,您叫我买一支毛笔的事,一直没有落实。父亲啊,您不怪我吧!

提起父亲,浮现在脑海的,也许就是些躺在时光尘埃里的小碎片。

那些无声的回忆,就像在心头扔了支催泪弹,轻而易举地揭掉看似坚强的外壳,攻陷了负重前行的一个中年人辛苦经营的心墙,把思绪不时的带回往昔。

父亲有大能耐。几个绝活,村里没有不竖大拇指的。踩高跷做头跷,最高的跷,一把七彩伞,一个铜铃,手里边玩的娴熟,千军万马,各样角色,一呼百应。父亲瘦高条身子骨,眉清目秀,男扮女装扮演吕剧《李二嫂改嫁》的李二嫂,乡村大舞台上,更是楚楚动人。

我打心底敬佩的还是父亲的那手毛笔字。作为“一支笔”,父亲十里八乡小有名气。赶上谁家娶媳妇,父亲这热心肠就成了大忙人,大红人。写对子(婚联),当红柜,写喜帖,早出晚归,忙的不亦乐乎。父亲挥毫泼墨,一个个大红“囍”字,潇洒飘逸的贴上大门,笑盈盈的喜迎宾客,那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就浓郁了很多。父亲最忙碌的时候,还是每年春节给村里家家户户义务写春联。父亲写春联一辈子,墨香润透了过年的滋味,红色热闹了过年的气氛,一支笔拉近了乡里乡亲间的和美。

父亲今年正好八十岁,学历完小毕业,在村里绝对是个文化人。不是因为学习笨,而是由于家庭的多方面原因,求学之路在痛楚遗憾中断绝。这也正促成了老人家发誓再苦再难,只要自己不放弃,爹娘就一定会竭尽全力供自己的五个孩子上学。

我排行老五,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光屁股,不认字时,自然对父亲写春联不感兴趣。进了学校门,老师提着我的耳朵喊“回家跟你爹学写字去!”我这才注意起父亲写春联来。当时岁数小,自然也不知道“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是啥意思,就只管欣赏父亲好看的毛笔字。自己有时还拿根筷子,蘸了墨汁,在姐姐的几张旧书纸上,跟父亲比划两下,那简直是丑八怪。父亲说忙完了过年再教我写毛笔字,可我并没有多大热情,心不在焉,也就学了个皮毛。父亲拿二哥的榜样激励我,也没起大作用。

一晃进入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老百姓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因为二哥和我一起上学,家里的日子过得比较紧吧。这年,家里有桩大喜事,大哥娶新媳妇。过年时父亲写了副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喜气盈门”,真是喜上添喜庆。每当走过家家户户门口,我自然少不了欣赏一番父亲给人家写的春联。村支部大门口的那副“改革方针如人意,开放政策称民心”,大大方方,刚劲有力。更多的是记住了不少四字语横批:“春回大地”“百业兴旺”“五谷丰登”“年年有余”“四化宏图”“神州腾飞”诸如此类。那是一九八七年,赶上二哥高考金榜题名,出了村里改革开放后第一个本科大学生,父亲的过年春联是“十年寒窗苦读终不悔,如意金榜提名了夙愿”。横批就少不了上门头的“吉祥如意”“富贵祥和”“锦绣前程”“国泰民安”“万象更新”等。

每副春联都传递着喜讯,讲述着时代进步的故事。

父亲并非是个土得掉渣的农民。年轻时下过东北,也是血气方刚青年们的领头人;在生产队里干过队长,队里做过“熬胶”的副业,父亲走南闯北干销售。世面见得广了,头脑就灵活。父亲在村里率先开了个小卖部,用毛笔方方正正写了几个大字“全富经销处”(父亲按村里辈分大号“权夫”,取其谐音),贴在一张木板上,挂上自家显眼的屋山上,招揽顾客。因为父亲的诚信经营,生意红红火火。父亲从不娇惯孩子,决不允许我们沾染上好吃懒做的坏毛病。自然一毛钱一包的五香瓜子,我也很少能解解馋,更别说几毛钱一包的方便面了。父亲没大有喝酒的喜好,抽烟挺积极。也只是抽最便宜的“大众” 牌香烟,来了客人,就提提等级,什么“丰收”“金鹿”“云门”啦等等。父亲讲究“勤俭持家”,从不多花一分钱摆阔绰,特别是吃喝不讲究。赶上要去四十里地开外的老北镇姜家市场提货,就要起个大早,喝上两大碗娘做的手擀面,登上自行车就走。寒来暑往,不叫一声苦和累。

我最高兴的就是过年前后,在村里的主大街上摆摊卖,我就也能当上掌柜。尽管冷得哆里哆嗦,但人来人往,也好不热闹。父亲写过一副春联,兴高采烈:“小生意兴隆通四海,广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勤劳致富”。

有一回,父亲提货回来的特别晚,自行车后座上就两三箱子货。父亲满脸阴云,显得很没气力,原以为生病了。娘一问,才晓得是父亲提货的四十几块钱被小偷拿走了,着急的在市场上转悠了半天,提不着货,也没顾得上吃口饭,就垂头丧气的,慢吞吞蹬车回来了。娘没埋怨父亲的不小心,只是牢骚“死心眼,你不会先找几个熟悉的卖家先赊点货回来,省下白跑一趟”。父亲哭丧着脸争辩道:“我恨我自己不小心,怎么就让小偷给盯上了呢?我就是反感那些本来有钱,却总是欠账的主,我怎么会也去赊账?!”语调分明带着哭呛。这也是我第一次见父亲一个大男人哭泣。记不清是哪一年,小卖部停业了。村里又开了好几个,尽管父亲诚意经营,薄利多销,但我家的地利十分不优越,加上陈年老账也一直拖着,生意自然就萧条得很。

父亲不喜欢给别人添忧愁,却热心肠得很。过节为乡亲们写春联成了他这辈子引以为豪的乐事。刚跨进腊月的门槛,我家小院的年味就开始发酵,来写春联的就要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号。乡亲们大多只是拿红纸来,毛笔和墨汁都是父亲自个花钱自备。乡亲们有的拿盒丰收牌的香烟作为酬劳,父亲使劲客气一番才收下;有阔绰点的主送瓶没包装的白酒,父亲坚决不收;有些和父亲关系扎实的,不但什么也不给,反而我家还得干赔上红纸黑墨。父亲不喜欢照葫芦画瓢,拿个年历书抄袭对联。关系特别要好的人家,就精细的琢磨甄选出符合人家特点的对子,加上自己的改编,满意之后才落笔。也总忘不了给孤寡的邻居四奶奶家门口贴上一副,送给老人一份温暖。惹得母亲有时嘟哝发几句牢骚,父亲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父亲说,我铺开这个写字摊子,又不是做买卖,就算我行好了。我理解父亲的心思,给别人家强门面的人,自己脸上也荣光。过年的大红“福”字,这么多年下来,更不知道送给人家多少。父亲不主张贴倒过来的“福”,说什么“福”气要靠自己的努力来的堂堂正正。我们看着倔老头的脾气,自然也不跟他再对着干。

赶上挤一块的时候,就得挨号排队。乡亲也不清楚具体什么时候来取写好的春联,那年月不像现在手机联系方便。父亲怕让人家多跑腿,就干脆叫我挨门挨户的去送,说什么小孩子脚步快,权当锻炼身体。记得我从村南头跑到大西头,再到大东头,几个来回还真是浑身热腾腾的。有时也不白跑腿,赚得几块糖或是一捧花生,甜滋滋,香喷喷,驱散了腿酸酸。印象最深的,是我送的村里“万元户”振同爷爷家的那副春联“辛勤劳动过年储粮千余斤,用心致富压岁存款上万元”,横批“百业兴旺”。父亲一写就是好几天,累的总是腰酸背疼手发麻,但是从没抱怨一句,说是自我欣赏的春风把累吹跑了。

字如其人。父亲做事一向很严谨,写字也不例外。每每遇到自己感觉写的不顺眼的字,总要重写,直至自己满意。人家的红纸不够了,就用自己的垫上。那年月,家里就只在里间屋生个火炉子,屋子小,放不开大方桌,父亲就只能在清冷的外屋忙活,青筋挑起的一双手写一阵子就需去炉子跟前烤烤火。父亲身体并不是很壮,常常在年根底下感冒,连续打喷嚏,有时一连串打下来,眼泪鼻涕跟着凑热闹。他生怕把写春联的红纸弄湿弄脏,就戴上口罩,结果老花镜(记不得是哪一年花了眼)因水气弥漫,不得不摘摘擦擦,影响了速度。父亲记忆力倒是特别好,一副对联,写上一遍两遍,就能背着写了。冬天气温低,墨浓了,写出的字晾干比较慢。于是父亲便让我一张张的拿到厦子里摆开晾晒,怕被风吹飞,便一张张的押上小砖块或是小瓶子。有时人家等着贴对联,他便叫我拿了大蒲扇扇风,加快晾干速度。

我家自己的春联总写到最后,贴到年三十傍晚。父亲很注重贴春联的讲究,他精通“阴阳上去”四声和对仗,教我谁是上联,谁是下联。我不屑的说“谁还仔细看了不成?”再说也没多少人懂这个,贴到门上,红红火火的就够了。父亲却总是一本正经的说“何事情明明知道能做好,干嘛还要应付糊弄呢?”父亲总要和我一块贴春联,你刷糨子,我张贴压平,然后看看是不是一样高低。有时父亲也会根据生肖年景或是家里这一年来经历的喜事自编春联。记得那年,二哥高中省级公务员,到了大年三十,父亲便“联兴大发”,大笔一挥,上联是:长儿忠厚勤恳孝敬父母种肥土地;下联是:二子聪慧练达报答国家著好文章。横批:厚德立家。看到他脸上得意的笑容,我知道他深深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父亲的字越来越苍劲,头发越来越苍白。二十年前做了一次大手术,当年他也没停笔,照样伏案写春联,一写就一个上午,也不嫌累,说什么写字是健身之法,应该好好坚持。母亲和孩子们看了,笑在脸上,泪在眼里,疼在心里。特别是多次说到有个遗憾,没有把我这个当语文老师的小儿子培养好,尽管钢笔字还能拿出手,毛笔直接甭提。我也很自疚,一晃四十几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过几次,那也是做老师练基本功的时候,因为没恒心和毅力,毛笔字上不得台面。     

进入到21世纪,党的惠农政策让老百姓得实惠,农村出现了了许多崭新而又雅俗共赏的好春联。集市上卖电脑打字印刷的现成春联多了,银行企业单位赠送春联的多了,再来找父亲写春联的乡亲也就少了。父亲自然清闲了不少,却也说起来有些失落。但依然坚持继续写自己家的,决不去买现成的。说是不服气电脑写字,因为那样的字根本闻不到墨香。父亲年近八十,牙掉了不少,头发早已全白,但一点不秃,还根根硬直,腰杆子一点都不驼。看着好日子,为了赶上形势发展,他也叫我从手机上搜时髦的春联。我被评为劳动模范那年,父亲特别高兴,他自己拿手机选了一副贴上大门“国强民富数今朝欢欣迎新春,山欢水笑赞改革讴歌颂党恩”。父亲下定了决心,要活到老写到老,一直到拿不动笔。

我这人懒惰,加上都是回老家过年,自家新楼房门口就干干净净,不贴春联。有一年因为我身体不好,父亲特意专门写了副自编春联给我,嘱咐我一定贴到自家楼房的门口。“春节振作精神健体立大志,新年朝气蓬勃开心赴前程。”一贴就是两年,我坚持不换新的,因为每每看到这对联,心里默念着,似乎很真切的感受到老父亲热爱生活的态度,自然就来了精气神。父亲知道我是个急躁脾气,专门写了一个横幅:宁静致远。嘱咐我张贴到自己书房里。还真管用,每当抬眼瞅见几个洒脱的大字,自然消解了一些生活的烦躁。

今年春节,父亲腊月二十六执拗的要出院。老人忌讳在医院过年。腰椎骨折,加上发烧,拉肚子,不能进食,一住二十多天,身子骨虚脱了很多。医生建议出院后要绝对卧床休息,不能过早下床和伏着身子。这年春节,成了父亲写毛笔字这辈子以来,唯一没写春联的一年,说起来,成了他心头一大憾事。但是还是不停的嘱咐我买春联时,一定要选些内容得体的,祝福全家祥和安康的。

可他还是不听我的话,刚过初六,就强支撑着病体,为村里初八结婚的乡亲写起了过门贴。惹得我回家发了一顿脾气。他却说“我就这点有用的地方”。

父亲看电视特别爱看新闻联播,天天关心国家大事。中央台、山东台、滨州台,一个也不拉。我回家时,他高着嗓门(耳聋了几个年头了)对我喊:“咱赶上了建国七十周年这个普天同庆的好年景,我从小和国家一起长大,宝贝孙子也考上了正式工作,我真是活不够。琢磨着二零二零年春节,一定得亲自编一副春联来庆贺庆贺。”

脑海里,父亲这一生写的一副副春联,永远都像一个个红润脸膛的娃娃,站立在大门口,笑嘻嘻的,满面春风,迎来新一年更加红红火火的日子。父亲的那份沉甸甸的爱,爱生活,爱家庭,爱写春联,成了足以影响我一辈子的宝贵财富......

可就是这个夏天,大雨滂沱的那天,父亲离开了老娘和他引以为傲的孩子们。

您再也没等到二零二零年,为自家大门口写上一副春联,天地怎能不痛哭流涕?

“父亲,我一定给您买支称心的毛笔。”也酿成了我永远的心痛。


作者简介:刘树行,滨城区、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文章多是对故乡风情、亲人亲情的回忆与礼赞。作品散见于《滨州日报》《鲁北晚报》《山东教育》《中学生读写》等报刊。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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