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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州市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征文获奖作品(优秀奖)| 土地

发布时间:2019-11-27 15:46:10    作者:成学飞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土地

成学飞

摘光了棉花的枯枝上,空荡荡的棉壳在冷风中碰撞着,咯咯吱吱的声音在大地上回响。

一大片棉田里,一条被踩出的羊肠小路,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煞白煞白的光。小路一侧有一片坟地,坟头上土块压着的黄纸哗啦哗啦响,苍白的月光下,一座新坟上白幡刺目,坟茔里的一切清晰可见。 

远出走来一个身影,踉踉跄跄的步子,头发凌乱,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妇女。她头上扎着半旧的头巾,破旧的棉衣裹着单薄的身子,只是偶尔会听到她的哭泣声。

走这样的夜路,她没有丝毫的害怕,只顾头也不回地往前赶,她的身后月光惨白一片……她是我的母亲,她要回娘家,问问我姥姥姥爷,土地分配不公该怎么办?

时光倒流回一九八二年的那个晚上。新年过后即将开春,生产队里开始了每年一次的动地工作。队里的地按各家的人口情况重新分配,地分好后家家户户便开始一年的劳作。

那一晚的月光特别亮,洒下的清辉却让人感觉非常寒冷。小组成员到组长家里开会,父母领着我和弟弟参与这关系全家生计的大事。正讨论着分地的事,忽然父母被两个叔叔推搡出屋门,几个人围着父母争吵,不谙实事的我和弟弟被一位婶婶拉出人群,我的眼前是人影晃动。争吵拉扯的人群里,幼小的我找不到父母的身影吓得哇哇大哭……

半夜醒来,看到母亲倚着墙,泪流满面,昏暗的煤油灯光里映出她的无助与凄凉。稍懂事的我仿佛知道母亲遇到了难处,从被子里钻出来,拿小手给母亲擦泪,也跟着哭。母亲搂着我,两人一起流泪。

只是天一亮,母亲便没有了夜里的无助,相反她是那样的坚强与倔强。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东跑西奔,竟然要回了属于自己的良田。其中的原因我没问,也没有必要去问,那时,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每个人都想争得一块良田。

人与人之间因为土地造成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断汇集,汇聚成历史长河的一条条溪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与其赖以生存的土地相互依存,为历史长河的支流不断地注入新的水分子。动地这个词语,在时间的隧道里打了个滚,很快便被带入了时空的长廊。

分地事件过后一年,土地实行家庭承包经营,我也跟随父母度过了十几年与土地打交道的劳动岁月,那一幕幕的劳动场景,是少年成长史中最重要的剧本。

南坡的棉田地里,抱着比我高不了多少的移棉器,将一拃高的棉花苗从苗密的地方移向苗稀的地方。浇水、施肥、辟叉、捉虫、拾棉、打棉花柴、剥棉花桃……一年四季中,至少有三季是要与棉田相爱相杀的。寒冬的夜晚,一家人还要在油灯下剥黑硬的棉桃……现在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熟悉得都懒得用笔去描述。

棉花占用时间长却比较省心,相比而言,小麦玉米的种植收获颇有些惊天动地。改革开放初期的现化化农业生产落后,每年麦收秋种,田地里那叫一个热火朝天,气势宏大。男人们使唤牲口的呼喊声,女人们呼天喊地的招唤声,孩子们嬉笑哭叫的吵闹声,牛马驴拉驮跑跳的嘶叫声,混杂着各种收割、砍伐、装卸、摔打等动作的碰撞声,简直就是一出自带伴奏的大合唱!

除了基本的粮食外,我家那块土地上还种过西瓜。一想到那瓜田,就会想到初中语文老师让背诵的鲁迅《润土》里那段少年润土月下刺獾的文字。不过我没有晚上看瓜的经历,基本都是在中午。父母回家吃饭了,我替他们看会儿瓜田。

躺在父亲架起的瓜棚里,翻看着那本磨破皮的作文选。绿油油的瓜田里,一个个大西瓜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打盹,小风轻轻吹着,昆虫唱着歌儿。感觉偌大的田野都属于我一个人的,特别满足,没有一点儿的孤独感,脑子里是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自己变成个小仙女啦,忽然从瓜田的小道上来了一个骑白马的王子啦等等。

后来父母又在这片土地上种过芸豆、萝卜等。靠着地里每年生长的这些庄稼,我和弟弟得以顺利求学。

1996我考上中专后,户口随之迁走,土地也被抽走了,抽走的土地又分给了谁,我无从所知。当时还为自己成了非农业人口而沾沾自喜,丝毫没有想过,失去土地的我,不仅在“压榨”着父母的血汗,还得从父母弟弟的土地里抢夺他们的粮草。毕业后的九九年,工作已不再包分配,找不到工作,我在物质上一无所有了,如果不是父母的无偿“救济”,我好像连乞丐都不如,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讨生活。

工作之后,基本温饱解决了,慢慢地生活也越来越好,离土地却越来越远了。每逢秋收春种,给父母打个电话,询问一下田里的情况,爹娘统一口径似说:你工作忙,没事别往家里跑。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2012年的夏天回老家,父亲去地里拔草打农药,我便陪他去。

自行车行驶在低洼不平林荫蔽日的乡间小路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童年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扑面而来,却含着淡淡忧伤。

我寻找着小时候挚爱的那些牵牛花。那时候跟大人下地,常常摘一些牵牛花,插在柳条儿编的草帽上,让自己像个公主。我在田间沟壑上追寻,竟然寻不见那梦中的色彩和那喇叭花的影子。

多久没有这样亲近土地了,岁月将我与它的距离拉开了这么远,我有些伤感。过去的,不复返了,童年,永远也回不去了。

“爹,那些芙子苗呢?那些喇叭花怎么都见不到了?”我问。

“现在草都少了,无论种啥,都打除草剂,不会长这东西了。”父亲的话语中,说不上是轻松。对于热爱土地的父母辈来说,土地里的一切都值得怀念与心疼。

是啊,环视大地,许多野花、青草,真得不存在了。我所谓的拔草,也不过是防碍豆棵生长的几株。因为除草剂药力大,如果碰在豆苗上,豆苗也会死掉的。放眼望去,田间地头上,一块块枯灰的毫无生命迹象的杂草,斑驳着,像老年人脸上的暗斑,与这浓绿的夏日极不协调。伸出手想折一棵枯草,却没折断,原来干枯的它仍有韧性。

父亲告诉我:“除草剂打上几天后,草就干枯了,有的上面部分枯掉,根没事,过一场雨,又重新发出来了;有的打上农药后,直接连根都坏掉了,也就不会再生长了。”

父亲手握着镰刀,随便划拉着几株杂草。记忆中,每次跟随父亲下地,他都会带上镰刀,干完活回家时,从地头或沟边刷刷刷,三下五除二就割上满满一车的青草。多少次我躺在那装满青草的牛车上,伴着野草野花的清香和夕阳,一路晃晃悠悠回家去……

土地对父母的陪伴胜过了我,尤其是父亲把泥土攥在手里判断干湿度的时候,那种与土地的特殊对话,总给我一种神圣感,更不用说母亲曾为了自己的良田整夜整夜睡不好觉。土地,应该是他们一生的依赖吧。

可是——

有一年中秋节回家,和母亲在院子的石榴树下聊天。

“我和你爹年纪大了,劳务市场也不用我们了,我们还能找点啥活挣钱呢?也不能光和你们要啊,我的身体还挺好的。”母亲边缝补着一件围裙边和我唠嗑。

“你包点地种就行,反正现在播种、收割、脱粒都这么方便。”我从石榴树上揪下一个裂开嘴的,掰开剥石榴籽吃,很甜。

“我还愁包不出去呢,可不种地了,种一季麦子棒子的收成,还不如去劳务市场干几天活。” 母亲拿针往灰白的头发上滑一下,一连串地摇头。

我一愣,脑子忽然有些转不过弯了,母亲啥时候变了,她宝贝了半生的土地,今天竟然说不种地了。好吧,不种地也好,也省得春种秋收忙不过来,还让我担心刮风下雨淋了庄稼你俩着急。反正现在政策好了,土地流转后你老俩口就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修理了大半辈子地球了,也该歇歇了。

又是一个国庆假期,母亲打来电话,让我回家帮她把地里的豆子收了。

家里的土地都承包出去了,只有大堰沟渠边的二亩多,收割机进不去地,只好人工收割。

“豆子是长在树上的吗?”女儿对农作物的认识仅限于书本。豆子是长在那儿的?又如何收割?生活在蜜罐里的孩子们,即便是在乡下,又有几个去地里劳作过?

我拿起镰刀割豆。女儿好奇,也拿来镰刀体验。

豆杆很硬,镰刀不锋利就很费事。女儿叉开腿,一手扶豆棵一手拿镰刀,像模像样。

城镇里寸金寸土,与土地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少。楼层缝隙间或是住宅旁的空闲地,总会有勤劳的人开辟出巴掌大小的一块地,种上几棵葱,埋上几棵丝瓜,只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回忆一下过往。

真正与土地接触,是视野之内的开阔,除了地沟两旁的笔直大树、野草野花,放眼望去是棋盘似的一块块田地,感受到的是那种带泥土腥味的风的味道,夹杂着野草野花的自然气息。

“好不容易地都承包出去了,你又种上了,这么大年纪了,多累啊。”多年不摸农具的老公站在农用三轮车上边装车边对母亲说。

“这点地算啥,也不能荒着啊。要不是你爹身体不好,这点地都不够我和你爹干的。”娘腰也没直,边哗哗割豆子边笑着说。

国庆节过后的天已有凉意,母亲只穿着短袖T恤,包个头巾,像个娘子军似的在地头指挥我们:那一垄该割,那一垄留种子,那些还不成熟,需要再过几天割。

有两位和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大娘来帮忙,她们也和娘一样,是干活的好手,一会儿功夫把我落下好大一段距离。

装好车后,母亲从衣兜里掏出几十块钱给大娘。她们摆手怎么也不肯要,说左邻右舍的,帮个忙,怎么能要钱。母亲硬是塞给她们,临走又让她们挑着嫩的豆子摘了,回家煮煮吃。

女儿见状,也说:“姥姥,我也干活了,你也得给我工资。”惹得大伙都笑了。

母亲笑着宠溺地说:“姥姥的衣兜里,想要多少自己拿。”

我问:“现在帮忙都收钱了吗?”

母亲说:“都这样,我去别人地里干活人家也是这样算我工钱。”

看来邻里之间的相处方式更透明化了,但是那份邻里之情好像也没怎么少。体力劳作是他们这一代人挣钱的唯一方式,土地依然是他们的依赖。

八零年出生的我,也算是赶上了好时代,经历着土地集体所有到家庭承包经营,再到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社会在发展,种地的机会好像也越来越少。

过年回家,临走的时候,母亲又开始大包小包地给我装她种的土特产。

“我从南坡树空里开了点荒地,种的胡萝卜可甜了,给你婆婆家带点。再带上几颗白菜,今年的白菜我种得不算好,没包,可是也不难吃……”娘和爹边絮叨边给我装。

“来年不种豆子了,还得麻烦你们回来帮我割。明年我种点棉花,弹点绒子,再给你们絮几床被子。棉花我一个人就能拾掇,也耽误不了接送孩子上学。”

母亲的话语像倒豆粒似的噼里啪啦干脆利落,我仿佛看到了白云似的棉田地里,母亲围着头巾,腰里扎着包袱,将柔软温暖的一朵朵棉花揽在怀里……


作者简介:魏桥创业报社记者编辑。对乡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文字追求质朴,无论是新闻采写还是散文创作,都希望有一种真实的情感在里面。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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