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八十）|角儿

角儿

李卓睿

“师傅！”她差点儿惊声呼出声，话到嘴边，又被喉咙硬生生拖了回去。一阵恍惚，她责怪起自己的错觉。师傅已离尘世多年，早已化作暮烟淡淡，浮于天空。庭院里樱花开来又谢，芭蕉叶听风闻雨已多年，那朱红色的两袖拂过多少烟云，终究是走了……

师傅收养她时，她刚满四岁。

她生来无父无母，打小和街巷里的几个童郎一起长大。别人告诉她说，妈妈跟别人跑了，爸爸不要你了。她瞪大眼睛，努力想弄明白什么叫“爸爸妈妈”。童郎家的侍女可怜她，偶尔给她偷半个硬摸摸。被它蹲在墙根里，贪婪的啃着，若被巷子里饿坏了的几只恶狗看见，还免不了被抢走。身上穿的几件破衣烂衫是几个小伙伴穿旧了，缝补了不知多少回才舍得让她穿的。

师傅领走她的那一天，正下着暴雨。童郎们一哄而散早早回家躲雨。她傻乎乎地跟着人家往家跑，却被“框”地一声巨响关在了门外。她有些困惑，但还是转过了身，缓缓走向那方属于她的“家”—墙根。她喘着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几件破衣衫杂乱地堆放着，倚上去感觉也不错。她伸出一只小手，在衣服里翻找着，终于，两个硬馍馍被她找了出来，这可是今天的晚餐呢，她一边啃着，一边有些兴奋地想。

雨下得愈发姿意，平日里叫卖声连连的热闹景象，却也显得冷清了些许。忽地，一双黑漆布鞋闯进了她的视线，紧接着，缀着紫色斑点的卷边长袍的一角露出了影儿。她顺着长袍往上看，两道月牙似的浓眉下，一双杏仁般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好漂亮的眸子啊，清澈透亮，以至于像有几尾多情的鱼微醉摇动。红唇微扬，鼻尖上翘，正睁着大眼睛冲她笑呢。

她顿时慌了神，起身想跑，哪知被他一把拽住衣角。“小姑娘不用害怕，你为何留于此地？你爹娘呢？”她惊觉的瞪大眼睛，决定先不不吭声，“你想拜我为师学艺吗？你看舞台上那描眉画脸说唱的人物，你想成为他们吗？”男人望着她，淡淡的笑着。哦！想起来了，她好像见过一次唱戏，那是很久以前她偷偷尾随在大人身后跟去的。她已记不清台上人是怎样的了，只依稀可以想起那些人长的很奇怪，边唱着些什么边比比画画的，台下的人时不时拍拍手大笑，热闹得很。她转着骨碌碌的小眼珠，浮出一丝笑意。“你想成为他们，只需跟我拜师学艺就好啦！可以叫我‘师傅’哦！”男人看她笑了，欢喜到无措。

就这样，一声“师徒”，把两个莫不相联的人绑在了一块儿。

师傅是红遍京城的名角儿，生就一副俊相，气正方刚，眉宇间露出一方正气轩昂。白日里她在庭院中压腿弯腰，喘着粗气练功，师傅便在一旁拉弦练嗓子，时不时往她身上瞥一眼。有时练累了，她便一边注意着师傅的行动，一边悄悄蹲在墙根里喘几口气。乃不知师傅的眼尖得很，冲她使劲一瞪眼，她便立即装作伸个懒腰，迅速起身。小心脏扑腾扑腾乱跳个不停。

因为她练功快又扎实，十分灵动，且生来一副俊相，一双丹凤眼总是很快地眨着，小脸绯红，长得白净，师傅就索性叫她“灵慕”了。

练功苦，灵慕这孩子倔得很，不练完会坚决不休息，柔软的小腰板已能顶住几十斤重的功器，稚嫩的小手上也早已磨起了厚重的茧子。师傅疼她，知道她爱吃樱桃，便打听人给种了一棵樱桃树。樱桃树长得很快，灵慕的个子也窜了起来。每日练完功都要和小树比一比谁更高。

春风又去，寒冬不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庭院中的樱桃终于结果了。果子不大，红透透的，红中微透着亮，亮中又杂着红。零散地垂在绿叶中，躲避着什么，绯红了小脸蛋儿。果子不多，依稀可以数过来。师傅找来一根长棍，举着一只胳膊打樱桃。棍子碰到枝叶，哗啦啦作响，像风抚过一样。灵慕听话地站在师傅身旁，仰头望着曾经和她一样高的小树，站在树下的她咯咯笑出了声。笑声穿过树，穿过云，落在了风里。

功练扎实了，戏调也渐渐有腔有味儿了。终于到了和师傅一起去戏楼子里一展喉咙的时候了，灵慕日夜期待着。梦里萦绕着无法言语的甜。白日里，她更加刻苦地练功，偶尔休息时，瞥一眼师傅，竟惊讶地发现师傅面色微微发黄，微微有些憔悴地倚在躺椅上。发觉灵慕在望自己，他立即睁大眼睛，强装镇定，冲着灵慕不那么自然地笑了笑。灵慕没多想，莞尔一笑后转过身继续压起了腿。

天色渐浓，庭院里点起了灯。师傅见灵慕还在练习，有些心疼地说：“早点咳……咳咳……早点睡吧灵慕咳……咳咳！明儿……还要早起咳……去……表演呢！”灵慕微皱了皱眉。

今儿，师傅登台，后台师傅静默的端坐一旁，不言语，脸色煞白，气若北风，我端过师傅的水杯，师傅并没有接，摆摆手。我感觉不好，幕布还有不足半小时就要拉开了，师傅却还没有上妆捯饬行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师傅总是告诫我们说：“要想成角儿，首先不能拿自己当角儿，一定要早早上妆扮上，要先于观众去趟一遭儿戏，在心中吊好嗓子去揣摩着走一遍，一定要去熟悉那早已熟透了的戏情纹理，要提早进入角色儿，做到在大幕拉开之前已经见过观众，才能以最舒服的状态去见咱们的衣食父母。” 但今天师傅却出奇的反常，都这个时辰了，还静坐一旁，不理不应，只是嘴里的气息却越发的急促，我看不好，今儿要出事！师傅向我摆手，我靠近前去，师傅凑到我耳边说，去拉开大幕，我要素身去给观众清唱着谢幕，看来我已气数已尽至此……

大幕缓缓打开，一素身青衣于戏台清唱淋漓，唱腔字正腔圆，做打唱念，身影如水，腾挪步态轻灵洒脱。我于婆娑泪眼中，看到了师傅的灵魂在向他的衣食父母，在向尘间谢幕……

作者简介：李卓睿，惠民县实验中学初三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