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好书——《中国奇谭》

“《中国奇谭》是作家刘汀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汇集了12篇优秀的短篇小说。作者写的是普通人的精神生活，写他们经历的挣扎和妥协。这本书得到了李敬泽、李洱、邱华栋第著名作家的推荐，它展现出的普通人的精神处境，尤其令人动容。下文故事，节选自书中短篇《炼魂纪》。”

（一）

老洪这是第三次从梦中醒来了，不是噩梦，是美梦。

老洪从美梦中醒来，不是受了什么打扰，而是他一旦做梦做到最美好、最关键的时刻，比如大猪蹄子就要啃到嘴里，美丽的姑娘就快吻上他，每到这时候，老洪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醒过来。

上大学时，老洪旁听过心理系的课，老师讲过做梦是人的无意识的活动，是不受意识控制的。老洪对这一点有所怀疑，他深深觉得，好事儿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以至他做一个美梦，都会被惊醒。

老洪第三次醒来后，是凌晨四点。他悄悄坐起来，从床垫子下摸出一根烟，蹑手蹑脚地到了厨房，打开煤气灶点着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老洪连打火机都没有，老婆小路说不安全，容易被女儿拿着玩，或者高热爆炸引发火灾。

老洪美美地吸了一口烟，这是他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刻。在之前和之后，他所要面对的都是巨大的阴霾一般的人与事。在单位里，老洪已经算是老人了，人人称他为老洪，虽然他实际上还不到四十岁。

老洪想起前几天自己陪领导去泡温泉的事。领导今年快五十岁了，看起来比老洪还年轻，而且因为喜欢锻炼，身材一直保持得比较好。倒是老洪，大腹便便，脸上也是一堆赘肉，一笑起来，那堆肉瞬间就挤成一个字。这个字，有时候是“好”，有时候是“行”，有时候是“忍”，总之不会是“不”。

领导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泡温泉，最喜欢的就是那个有小鱼的池子。但那天老洪跟领导泡的时候，有小鱼的池子一直挤满了人，领导没耐心，去别的池子泡，让老洪在这等着抢空位。眼看有人要走了，可因为一直在池子边站着，凉飕飕的，老洪来了一股尿，憋不住只好去厕所，等他再回去，池子里又人满为患了。领导很不满，说老洪擅离岗位，不堪大用。老洪脸上的肉又挤成了一句话：领导批评的对。自己也是，早知道尿在腿上也不能离开。

（二）

把烟头灭了，老洪摸了摸内裤的夹层，那儿是老洪特制的一个兜，兜里放着昨天快递送来的相声票。老洪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小路买的，每周换两次，周三和周六，雷打不动，都是老婆用洗衣机洗干净，熨好叠好放在柜子里，老洪只要按时换就可以了。

只有老洪的内裤，老婆是从来不管的。第一，小路说，内裤很脏，不能和别的衣服一起洗；第二，内裤是你的隐私，我不干涉你的隐私。结果就是老洪要自己手搓内裤。

老洪本来很不满，但现在反倒感激起内裤来，穿什么内裤老洪自己决定，这是老婆对他全面管辖的唯一法外之地。老洪内裤上缝了一个兜，用来装他冒着生命危险攒下来的几块私房钱。

老洪又打开煤气灶，把烟蒂放在火上，烧成了灰，然后抖落在地上。老洪不敢把烟蒂放在厨房的垃圾袋里，小路随时能看到它，这种教训已经有过很多次了。

老洪其实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成了郭德纲粉丝的。老洪自己分析过，生活压力工作压力太大了，他总得想点办法放松一下。只有听相声，又可乐，又便宜，网上到处都是。老洪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去现场听一场郭德纲的相声。最便宜的票价是一百八，老洪有好几次都要攒够了，可这笔钱又突然没了。

有一次，他攒到了一百五，还差三十，这时候女儿在学校把别的小朋友脸抓了，到医院去包扎、买药，花了一百四十九。还有一次，老洪攒到一百七十元，却小心洗衣服的时候把钱洗了，放在阳台上晾干，就晚收了五分钟，被小路发现充公了。老洪有点绝望，他想自己永远都攒不够一百八十块了。

但世事难预料，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单位每年都会发两百元的节日补助。据财务小宋说，今年上面换了大领导，可能是发三百元。老洪完全可以提前截留一百元，上个月，他参与了单位组织的义务献血，很快也能发下来一百块的补助。这就有了两百元私房钱，完全够买一张最便宜的相声票了。

老洪在网上查了查，这一轮专场的售票日期截止到今天。他赶紧去找小宋，让小宋用他的网银给自己买了一张票。老洪拿到相声票，看着票面上的德云社三个字，十分激动，跑到厕所去把票放进了内裤的口袋里。

（三）

天已经放亮了，老洪没有去洗脸，直接拿起锅来淘米煮粥，他今天必须积极表现，免得小路找茬。吃早餐的时候，老洪埋头喝粥，10岁的女儿突然喊爸爸爸爸。老洪抬起头，问什么事。女儿低头用筷子戳煎鸡蛋。尽管老洪很仔细，很小心，今天的鸡蛋还是煎得有点糊了，女儿本来就不爱吃，现在更不想吃了。

老婆看着煎糊的鸡蛋，叹口气，老洪心里就一沉。幸好小路没说什么，只是劝女儿把粥喝掉。

女儿突然说，爸爸，你的手怎么了？老洪一愣，去看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右手手背起了一块硬币大小的泡。老婆皱了皱眉头，说：“煎鸡蛋时烫的？”老洪没答话，他吃惊烫了这么大一个泡，自己怎么会一点都没感觉到。小路站起来，说：“你整天想什么呢？跟行尸走肉似的，可别磕碰着哪儿，到时候生病。”

老洪知道，小路不是担心他生病，而是担心他生病要花钱。如果是女儿病了，或者是小路自己有个头疼脑热，她会挂专家号。老洪最开始有些愤愤不平，但经过小路的多次教育，也就接受了。小路说：“你一个月挣不了五千块钱，我一个月一万一，你病了和我病了能一样吗？你请一天假扣30块钱，我请一天假少拿80块钱，算算账嘛。”

下午4点多，老洪到了天桥附近的德云社外。

老洪有点饿了，他进了一家老北京小吃店。他要了一碗炸酱面，看见柜台旁边还有一个大罐子，写着豆汁半价，也要了一碗豆汁。这玩意老洪没喝过，据说很不好喝，但老洪一定要尝尝，而且，半价，不喝就像亏掉了一样。豆汁刚端上来，老洪就有点恶心，闻起来不怎么样。

老洪捏着鼻子，用喝汤药的方式喝了一大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老洪有点后悔，不过又想，听了传统相声，喝了豆汁，这才般配嘛。

（四）

老洪进了场馆，在最远的一个犄角旮旯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只有把脖子向右歪15度，他才能看到完整的舞台。节目开始，就听说今天郭德纲不来了，全是他的徒弟。老洪急了，我就是来听郭德纲的，180块钱容易吗?

台上的人开始说郭德纲的一个老段子《我这一辈子》，老洪听了几百遍了，两个青年在台上说，老洪闭着眼睛，脑补郭德纲亲自演绎的画面。正听到高兴处，老洪被人杵了一下子，立刻睁眼：“什么事？”旁边青年一脸搞不懂的样子看着他，说：“大哥，你这是怎么了，旁边人听相声都在乐，你怎么哭了？”我哭了？老洪有些吃惊，我没哭啊，可他一摸眼眶，满手的湿。我听相声怎么就听哭了呢？老洪赶紧解释，这两天上火，眼睛干，这眼泪都是乐出来的。

老洪不想听了，没意思，起身，过森林一样迈过一排腿，从剧场出口出去。

天已经黑了，老洪看了看点，他得回去了。

老洪进门的时候，已经晚上8点了。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老婆和女儿都回来了，见他没做饭，一定不高兴。当然老洪提前几天就想好了理由，说是单位有急事，让他去车站送一个老客户。

这天晚上，一切照旧，但老洪心里有深深的失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靠去听郭德纲的相声这个美好的想法支撑下去的，现在这个愿望变味地实现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五）

晚上睡觉的时候，女儿拿了一板创可贴给他。他说，干嘛？女儿说，爸爸，你手上早晨烫的地方，贴上就好了。老洪说，是妈妈让你来的吗？小红摇摇头，说我自己来的。老洪心里一酸，想自己还是有牵挂的。小红给老洪的手贴上创可贴。老洪对女儿说，晚上爸爸陪你一起睡，好不好？小红说不好。老洪说为什么。小红说，我有小熊维尼，小熊维尼是她最喜欢的玩具。

老洪笑了一下，说那你再给爸爸一块创可贴吧。小红又撕下一块创可贴，说，你还有哪儿烫了吗？老洪说，是啊是啊。老洪掀开衬衫，把创可贴贴在了心口上，说，爸爸这里有点不舒服，贴一下。

小红说，哦，爸爸你是老了吗？老洪问为什么爸爸老了？小红说，妈妈说外公心脏不好，就是因为老了，人老了心脏就不好了。

老洪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说快去睡吧，小熊维尼等着急了。女儿亲了一下他的脸，走了。

老洪去揭贴在胸口的创可贴，这不过是跟孩子开的一个小玩笑。老洪一使劲，疼得叫了一声，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心脏内部，被连带着扯走了。撕心裂肺，然后就彻底空了，轻了。从这天起，老洪再也不做美梦了，老洪甚至不做梦了。

“老洪的生活听来让人悲伤、可怜，却也可怜不出来，因为千千万万个老洪，正是这样活着。这是《中国奇谭》这本书的深意所在，那些身边普普通通的人，他们在经历怎样的生活、受着怎样的精神困惑。这本书的十二个故事，对应十二个普通人的悲喜起落，读完，让我们去更深地思考自己的生活。”

本期书目为刘汀的《中国奇谭》，由作家出版社推荐，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