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八十三）|父亲的杨树林

父亲的杨树林

刘丽丽

蝉蜕挂在一根探出的枝条上，整个夏天，它都保持着这个姿势。风吹过，雨淋过，阳光和晨露占领过，它对此似乎无动于衷。只有当父亲推着独轮车经过的时候，它才抖擞精神，和枝条一起在父亲的背上投下一小块抽象的阴影。满满两篓子的红土，压得独轮车的车胎深深嵌入泥土。父亲不得不把背再弓起，汗水洇透他的褂子，在后背留下一个个鲜明的碱花。整个夏天，父亲都忙碌在村北的这片荒地里，铁锹和柳条篓子陪着他，比我们还忠诚。

整地回来，父亲把独轮车放好，然后蹲在墙根打磨他的铁锨。一棵杨树躺倒在墙边。“从小看苗”，这句话有时候你不得不信，有些树木天生就可以派上大用场。跟人一样，有些人天生就是好苗子，有些人却怎么拉扯也不成材。这棵树本来长在小河边，属于村子里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跟我家多少有点亲戚，他欠了父亲的钱，说好用这棵树抵债的。树不大，不成材的树值不了几个钱，父亲念及是亲戚，也就同意了。几年里，父亲给小树上肥、修剪，树身竟是噌噌地长起来。砍回家来的时候，比以前粗了将近一倍。母亲稀罕得跟宝贝似的，跟父亲商量可以用这棵杨树做偏房屋的房梁。可是那闲汉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反悔了，他跟父亲讨要双倍的钱，遭到拒绝后，他带了锯子，夜里悄悄将这棵树拦腰锯了一个大豁口。此举很明显激怒了母亲，她心疼那原本好端端的一棵树，咒骂那个男人的不光彩。父亲没做声，他蹲在墙根边磨他的铁锨。直到铁锨刃上泛出清冷的寒光。太阳一照，我在上面见到一张严肃的近乎陌生的脸。好半天，父亲直起身，把铁锨往土里一插，撂下一句话：“赶开春，咱自己包地，自己栽！”

从春到秋，父亲一直忙碌在那片荒地里。他变成了一只不知疲惫的鸟，奔波于巢穴和树林之间。我有时过去瞧瞧。除了整平地面，就是砍伐四周的柴草棵子、小灌木。他半蹲在地上，抡圆了胳膊，野草应声倒下，草籽溅入泥土，草棵里的虫子慌慌张张四散奔逃。太阳升高了，一颗颗汗珠顺着父亲的额头、鬓角流下来，父亲的一双大手紧紧攥住镰刀把，一刻也不松懈。汗珠无声地落入泥土，绿色的汁液悄悄涂上父亲的衣服，粘上他的手。

记忆里，一打雷，父亲就在家里焦躁不安地转圈圈；雨住了，他扛起铁锨就奔了村北。疏导低洼处的雨水，扶正被风吹歪了的树苗。那片树林似乎成了父亲的另一个家，似乎那里有人烟繁华，有炊烟缭绕，有儿女成群，所以，他靠近它，热爱它，珍惜它，都是不由自主。

杨树长起来了。在过路的小商贩一次次亘古不变的吆喝声里，在南去的雁群一次次回眸的时刻。

过路的小贩走累了，就靠着粗壮的树身歇息一下。有爱打听事的，总要问问这片林子是谁家的。问明白了，“噢”一声不再言语的，大多是第一次到村里来；点头应着，再说一声“难怪”的，大多是认识父亲的。父亲在林子里干活的时候，也有大老远跟父亲打招呼的，一边夸奖一边问：“这林子怕不得值个万儿八千块吧？”父亲就停下手里的活，憨厚地回应着：“哪能啊，又不能摇钱。真要有那些钱可就好了！”说完这些，他和问话的人就一道呵呵地笑。

过路的人走远了，父亲就继续忙他的事。每个清晨，常常是我从睡梦中醒来，他已经坐在小凳上打磨他的鞋子。父亲的鞋是一部内容丰富的书，随着季节的变换，显示不同的主题。春天，鞋面上一层浮土。夏天秋天，鲜嫩的汁液和露水渗透进黄胶鞋的纹理。冬天，鞋底上常常附着着落叶和青霜的碎屑。每个晨昏，父亲穿着他内容丰富的鞋子，踩下一个个绵密的脚印，后来，在树林和我家之间，就有了一条羊肠小路。

读书累了的时候，我喜欢沿着那条小路去村北看一看。我的脚印一个又一个，踩在父亲曾经的脚印上，一种温热的感觉仿佛从脚底传来。多年之后，当我在书房耕耘，我常想起父亲劳作的身影。为了挑到质量好的树苗，父亲天不亮就往集市上赶；为了写出满意的作品，我也在不断翻检自己的库存。艳阳下的父亲晒出一身汗，我也在斗室中挥汗如雨。耕作完毕，他点燃一支烟靠着树干歇一会儿，我写完草稿之后将身子向着椅背后仰，我们的姿势，一样的信赖和惬意。也许在骨子里，我和父辈都信奉耕耘与收获的真理，我们都不愿意做黑暗大地上模糊不清的过客。

小路上的人不多。只有一次，大老远看到一个背影，面对树林站着。走近一些，认出是那个闲汉。他扛着铁锨，正对着树林发呆。一棵棵杨树已经长得青葱蓬勃，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一波一波的风冲击着他。金属般的声响越来越大，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似的，他把头转向一边，眼神恰巧与我的目光相遇。他赶紧将目光转向别处，低着头匆匆地踅进小巷，拐弯时铁锹头碰在街角的石头上，留下一声粗粝的、仓皇的回响。吐一口气，我第一次郑重地抬头仰望那片树——父亲的杨树林！碗口粗的树干棵棵笔直，它们拔地而起，顶天立地，飒飒生风，青葱的树皮下似乎听得见青春的血液流淌。这片曾经荒凉的土地上，它们像一面面旗帜，书写着一个家庭的复苏。

猎猎飘扬的旗帜下，站着我沉静的父亲。

作者简介：刘丽丽，滨州人。现为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协理事。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散文》《散文选刊》《芒种》《经典美文》《鹿鸣》等刊，有多篇文章入选《中华活页文选》《意林》《儿童文学》和中学语文阅读题。其中《世界还很年轻》一文入选2018年山东省滨州市中考语文试题。出版散文集《十三岁，世界告诉我们什么》《野草物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