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八十六）|想法

想法

张海亮

这几天，搞开发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西闸村。家家户户都在私下里嘀咕着，上头能补多少钱？有些脑袋活络的村民，甚至已经尝试着和驻村干部套近乎、攀交情，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言自明。

在闹闹哄哄的四千多口子村民中，老郭的行为就显得有些呆傻了。

每当驻村干部到地里清点树木时，热心的乡邻个个都是满脸带笑，抢着递烟卷、掏打火机，为了能给自家多算上几颗树苗，就算豁出脸皮也是坚决粘在驻村干部身边，咋撵也不走。而老郭呢，接连几天总是闷闷地缩在人群后边，别说套近乎了，就连五块钱一包的“哈德门”都不舍得递一棵，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路边的枯草堆里，抚摸着一棵棵碗口粗细的白杨树，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叹口气。

规矩就像铁尺子，就算攀再大的交情、派再多的好烟卷也是白搭。碰了数次“硬钉子”之后，村民们总算明白了，这伙吃“公家饭”的人真正是油盐不进，一幅“公事公办”的派头。于是，自觉没趣的大伙纷纷散去，只留下老郭那副单薄的身子。

“领导，你们说了一下午的政策了，过来喝口水润润喉咙吧！”正当驻村干部清清嗓子，准备走向下一户的田地时，老郭那干瘪的身板随着这句硬梆梆的话一起闪了过来。

和老郭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油污斑斑的暖水瓶，一个竹篮，篮子里躺着几个洗净的白茶碗。意外的是，招呼完了后，几个驻村干部谁都没应声，但却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试想，荒郊野外的，连口水都喝不上，不是生生遭罪是什么？

尽管口渴，但谁也没靠过去，跟老郭讨口水喝，毕竟纪律在头上搁着呢。可是老郭送水的举动，再加上村民们之前的种种反应，却让驻村干部们齐齐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这老爷子绝对是有备而来！

兴许是现场的气氛有点尴尬，年纪最大的驻村干部老王接过了话茬：“大爷，有啥事只管说就成，我们不渴呢！”

“你们……你们不是要来数地里的树吗？我这两天都数好了，这么冷的天……你们犯不上再多跑一趟路，我看你们这几天忙得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就从家里捎了壶茶来……”寒风中，老郭的胡子随着话音一翘一翘，满是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

“原来，这就是你的‘想法’啊！”听透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个驻村干部不由得对视一笑，眼神里顿时浮出了几份鄙夷，一向嘴快的小周还随了一句，“大爷，我们不渴，心意领了，可是地里的树木有多少，你自个数了不算，整个村子几千口人，要是为了多要点补偿乱开口子的话，那还不乱了套！”

“啥？你说啥？”小周的话如同一根刺，扎得老郭一跺脚，和蔼的笑容一下凝固在脸上，话音也立马高调起来，“碗外头没饭吃，活了大半辈子我还不明这道理！我是看你们累得不行，好心让你们歇歇脚，这下子还捅漏子了不成……往西就是我的地，地边一共51棵毛白杨，不信现在咱就过去过个数，看咱是不是占公家便宜？”

20分钟后，老郭乐滋滋地回来了，后面跟着满脸通红的小周，还有一个一脸怒气的小伙子。

“我没说错吧，啧啧！”老郭似笑非笑地瞟了瞟小周，有点赌气地说，“郭发武，51棵毛白杨，快点上完帐，坐下喝杯热茶！”

看到老王正准备掏笔记录，后头的小周一下急了，猛地嚷了一嗓子：“王哥，先别记，郭大爷报的数不准……”

“你现在知道他报的不准了？”还没等小周说完，边上一同前来的那个小伙子猛地一插嘴，顿时把小周的后半句话噎了回去，“听我干爹的准错不了！他这人就这个犟脾气，心肠热，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为难，你们真不该误会他！”

这一番话，让驻村干部都有些赧颜。看着老郭又开始张罗茶碗，几个驻村干部终于席地而坐，在地头上端起了热腾腾的茶，而老郭呢，又恢复成了刚开始时的那幅表情，站在边上的枯草堆里，抚摸着一棵棵碗口粗细的白杨树，神情里颇有几分落寞。

“郭大爷是个厚道人，没想到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心意，特意把自家的白杨树少数了11棵。幸亏我跟过去亲自过了遍数，这才发现了问题！”一杯热茶下了肚，小周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伙道破了其中的秘密。

“干爹不容易呢，我这条命，就是干爹给的！”话说透了，那个年轻人也不再激动，而是和驻村干部扯起了老郭的经历，听得大伙分外敬佩。

老郭年轻时，是部队上连续七年的“五好战士”，年纪大了，儿子和女儿都争着接他到楼上住，可他硬是坚持“我有手有脚能劳动”，在村里种田栽树，不愿进城安享晚年。更让驻村干部们意外的是，老郭58岁那年，还从门前那条五六米宽的河里，救起了一个邻村的小孩子！

“那个娃娃，就是我！”如今已经念高二的小伙子，个头蹿得都比老郭高了，说起话来也有了几分大人的成熟和老练，“干爹是个庄稼人，这些树是他一棵棵亲手栽下的，就像是自个儿生养的孩子。从你们进村的头天开始，干爹的心里就一直堵得慌。但是国家的政策，他绝对支持。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想让你们在荒郊野地里，能喝几杯他捎来的茶水，这样他心里会舒坦些！”

这下，轮到驻村干部们面面相觑了。

作者简介：张海亮，男，40岁，少时从军，中年解甲，市县两级诗词学会会员、作协会员，曾在《解放军报》《检察日报》《湖南日报》《微型小说选刊》等各类媒体报刊发表稿件48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