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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八十七)|直立行走

发布时间:2020-01-16 11:00:53    作者:韩晨辉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直立行走

韩晨辉

一场隆重盛大的葬礼在临近年关时展开。一百零六岁的土匪枣儿韩和他的八十五岁的人称“韩师傅”的木匠儿子一同寿终正寝,父子二人,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他们辉煌的平淡的痛苦的幸福的历史,随着小雪花飘落在深蓝色塑料布扎成的灵棚上消融而消融。

他们的家族是最有血性的家族,他们的家族是最野蛮的家族,他们的家族是最讲道理,也是最不讲道理的家族。他们家族的血液里流淌着浓烈的卑贱的地瓜干子酒,他们家族的汗毛根根指向天空,生而不羁。

八十年代,一群茂腾腾的后生像芦苇一样从平原上疯了一样扑棱棱地钻出来,这里是鲁北平原,这里也是退海之地,这群后生有着平原般的朴实与厚重,也有着退海之地特有的放荡与不羁。这群后生最凶狠毒辣,最慈悲心肠,最罄竹难书,最厥功至伟。一家里有一个父亲和四个儿子。父亲像他摆弄的木器一样木讷不善交际,四个儿子却总爱出头露面。人们说起以枣儿韩为首的韩家各执一词,有人说他们大慈大悲菩萨心肠,有人说他们是最爱欺男霸女的强盗土匪,平原上的芦苇长了又割,割了又长,拜于韩家门前的访客络绎不绝,咒骂韩家的人们如芦苇一般不计其数。

枣儿韩是这个父亲和这四个兄弟的祖先,这个父亲和四兄弟是这个最后的土匪的后裔,枣儿韩从白洋淀里的青纱帐里来,最后又到鲁北平原的泥土地里去。

当最后一颗子弹从膛线里滑出,最后一个兄弟的胸膛喷溅出热血,枣儿韩是唯一的幸存者,骑着白马离开了白洋淀,独自一人向南进发,离开时什么也没有带,胯下一匹白马,腰间一把手枪,只有呼呼的风跟着他,没有被褥,没有衣服,走到哪就睡到哪,看见弱小的女子独守空房就提起手枪踹门而入,压着可怜妇人的胸膛放荡一夜。

当他走到这片长满芦苇的土地上时,当他看见那个楚楚动人的女人时,他不往南走了,他就在这了,他不走了,这片芦苇多像白洋淀的芦苇啊,这个女人多像青纱帐里的月亮啊,他不走了,他不走了。他在窗户里偷窥到了这个婀娜的女子,女子宽额小脸,挺鼻大眼,一双脚金莲三寸,一双手如葱似玉,要是女人从了他,他就在这落脚了,霸占这个房子和女人;要是不从他,他就把这女人一枪子送走,霸占这个房子。男人杀了杀裤腰带,摸一摸手枪。

枣儿韩掏出手枪踹门而入,女人坐在床沿从容自若不惊不慌。他急忙后撤两步——怕有诈,江湖闯荡仇家遍地,这女人怕是个来钓他命的饵,哪有女人见了杀人的铁盒子不害怕的,但凡他脱了裤子最风流最快活最赤条条最手无寸铁的时候,就会从天而降两个面色铁青的索命官,啪啪两枪,一枪崩了他的大头,让他一命呜呼,一枪崩了他的小头,让他断子绝孙,悲乎哀哉,在阴间也做不成一个男人。狡诈恶毒!他乓乓朝屋顶开了两枪,没有坠下阴险的刺客,只是惊动了房梁上的的耗子,让它们吱吱乱窜。

女人先开了口:“没人,你来了我就能猜出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是真怕你就该怕你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从枕头下边抽出一把剪刀捅烂你的脖子。”

他满腔怒火,怒不可遏,漆黑的枪口对着女人。

“你打死我吧,你们这种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我死了还麻烦大哥给我埋了,不用太深,下雨冲不出来就行。”

男人把手枪往窗台上一拍,怒目圆睁,鼻孔里窜着畜牲一样的粗气,松了裤带就把瘦弱的女人往床上一撂。

冰轮乍涌,空中星光闪烁,发情的蛐蛐在芦苇荡里亡命般地叫唤寻找配偶,却羡慕不来小土坯房里翻云覆雨的绝世爱恋。

枣儿韩发泄完了兽欲就开始追寻作为人的情操,他坐在炕沿上边抽着旱烟边欣赏月亮。

“你走吧,要杀要剐尽你的便吧。”女人没穿衣服,闭着眼,雪白的月光照在雪白的胸脯上,等待着枣儿韩的温暖的子弹。

“你这娘们,脱了裤子合计就自己寻个快活,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

“咱女人家没找过男人,今个头一活儿摊上你这么主,我认栽。爹妈死得早,也没人做媒,这一下更成了脏货,我也知道你这个杂种指定是属狗——撒完了尿就走,不指望你,你走了我自己寻个法子,你要是舍得一颗子弹,帮我一把,我就当谢谢你。”

男人哈哈大笑,厚重的嗓音震颤了月亮,倏尔一下藏到了乌云后边。男人眸子在黑夜里比星星还亮,说:“杂种?杂种怎么了?!杂种里边出好汉,老子就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老子杀的人头摞起来能给你砌个围墙。狗,狗他妈的有的还挑食呢!有你这块肥肉我怎么舍得!”

枣儿韩和这个美丽的女子生养下了两个儿子,两个双胞胎,可是其中一个自生下来额头左上方就生长着一个紫黑色的像鹿角一样的东西,不满一岁便夭折了,万幸还生存下来了一个。夫妻二人对仅存的后代疼爱有加,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可以说是丰衣足食。

这个白洋淀的土匪来到此地后改头换面,纠结了几个人开始做伐木的行当,以前杀人,现在杀树。冬天里他带领着人们去森林里砍树,寒冬的天气,大雪如鹅毛,挥汗如下雨,大肚子锯是他们的钢刀,油锯是他们的猎枪,弯把锯是他们的手榴弹,一群汉子喊着号子忘情地伐树,树枝坠地,利索了,开始了,木屑横飞,发狠了,忘情了,豁口合适,呐喊了,树倒了,积雪飞扬,迷蒙了,寂静了。筋肉纵横的汉子们把树木搬上车,谁也不嫌弃谁,依次仰脖往嘴里灌了两大口地瓜干酒,地瓜干酒是低等的,劣质的,卑贱的,地瓜干酒也是浓烈的,热烈的,激情的。他坐在成堆树木倚着来时的方向上往回走,脸上就露出两只眼睛,车子颠簸,空气凛冽,当他们即将走出森林的时候,他看见几只黑点在森林里游移,蹦跳着,飞翔着,畅游着。出现了,他看见了,是鹿,黄皮子鹿,一二三四,四只黄皮子鹿,四只鹿长着他夭折儿子一样的鹿角,四只鹿钻出来了,看着他,滴溜溜墨色的杏眼注视着他,鹿眼硕大,鹿眼黑亮,鹿眼明丽,鹿眼里映出他,他眼里映出鹿,他看着鹿像看着自己早夭的儿子,真的么,是梦么,是空气太冷使他的大脑紊乱了么,是地瓜干酒太冲烈让他的神经混沌了么,不,不是,真真切切的鹿,美丽迷人的鹿,狡黠灵动的鹿。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幸存的儿子是个动手的天才,他可以用一个小木方雕刻出一只美丽的蝴蝶,也可以用一个小木块雕刻出一个肥美的苹果。他的土匪爹问他,我要给你一整棵树你小子能给鼓捣出个什么?他摆弄着手里的木头,给我一棵树,那我不用刻就能还你一棵树。他的父亲往他的脑瓜拍了一下,孬种,不争气的狗东西,老子给你一棵树,你要给老子雕出一门大炮,刻出一架飞机,造出百十颗炮弹,老子这样就能带你回白洋淀。

终究他的儿子,正如他所言的这个孬种,没有给他造出飞机大炮,也没有给他弄出弹夹炮弹。他也没有回到白洋淀,百岁之后,他就在这与世长辞。

基因潜伏了二十几年,终于在枣儿韩的孙子辈上隔代遗传下来。罕见的四胞胎惊天动地,他们的母亲快要分娩的时候就像吞下了庞然大物的小蛇,肚子犹如快要爆开一般,在炽烈阳光的照耀下,就能看见肚皮里几团黑影游移。

六五年,四个带把的呱呱坠地,哭声响彻云霄,震落受伤的大雁,落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大雁成了孕育四个健康婴儿的母亲的滋补品。

枣儿韩给他的孙子们依次起名为韩志云,韩志霄,韩志鹏,韩志雁。

四个婴孩完美继承了他们爷爷的野蛮体魄,个个力大无穷,十一岁时两个人一前一后就能扛起一根大海碗碗口粗细的树木;万里黄河,泥沙俱下,顽劣的天性使他们早早获得了“四大金刚”的称号,村子里癫了牛,疯狂的畜牲四面冲撞,撞坏了四兄弟家的围墙,不知是牛随牛的主人,还是牛的主人随牛,牛主人反正是概不赔偿,牛癫了干的,又不是他干的。枣儿韩怒不可遏,韩师傅劝逆来顺受,四兄弟火气冲天。第二天凌晨,太阳还没出来,四个黑影鬼鬼祟祟摸墙而出。公鸡啼鸣后,伴随的是牛主人凄厉的哀嚎,众人围观,牛的头被埋进了土里,后脚蹬地,牛尾巴如一条死蛇耷拉在牛屁股上。四兄弟边穿着衣服边打着呵欠前来围观,牛的主人眼睛里布满血丝,指着他们四人,就是你们干的!

“凭什么?谁看见了?”韩志云说。

“我们刚从被窝爬起来,听见这边响动就来看看,反倒赖我们头上?!”韩志霄说。

“凡事讲个道理,诸位乡亲都看见我们刚从房门走出来,怎么可能祸害你的牛!”韩志鹏说。

“诸位乡亲作个证,凭空污人清白,虽说你家的牛撞坏了我们的墙,但这么些年乡里乡亲也都知道,韩家从不讲偷鸡摸狗的事。再者说,你拿出证据来,拿出来,天王老子也得认,拿不出来,你就是空口无凭!”韩志雁眼神坚定,似义胆忠肝,韩志雁声音微颤,如受尽委屈。

牛主人的眼钩住韩志雁的眼,脚步飞扬,一头扎进韩家的院子里。他看看他家里的铁锨,他摸摸他家里的瓜铲。

“看什么,你翻破天这里也没有。”枣儿韩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杯说道。

“你家铁锨上有土!就是你们干的!”牛主人跳着脚骂道。

“放你妈的屁!”枣儿韩把茶杯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破碎的瓷片飞溅,牛主人慌忙,连连后退,枣儿韩蒲扇一样的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震天动地,牛主人眼皮眨动,嘴巴似张似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枣儿韩一脚把铁锨踢翻,牛主人后跳一步才没让铁锨砸到自己的脚,枣儿韩用厚重的急促的愤怒的语气说:“睁大你的狗眼!有土?!他妈的你这样不干活的才他妈没土!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他妈是干土!这么会功夫你给我能给老子变戏法么?!啊?!”

“我……我不管!绝……绝对是你们干的,别人可没有那个,没有那个心思!”

“他妈的!不是说凡事找个证据么!你在这跟老子耍起混来了!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深浅。”枣儿韩竟常年把那把手枪别在腰上,一下就拔了出来,枪身油亮光洁,枣儿韩下了保险,咔啦一响,就把枪口抵着牛主人的脑袋。牛主人尿了裤子,抱头鼠窜,比他家牛跑得还快,逃出房门的时候众人看见他湿哒哒的裤子,哄然大笑。

八十年代,四个后生如疯了的芦苇一般蹭蹭拔高,他们骨头生长的声音似乎用耳朵就可以听见。大哥去当了兵,剩下三兄弟支撑起这个家,半百的父亲还是在鼓捣木器,有天赋的加持,再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技艺也越来越精湛,精美的器具已远近闻名,随着改革开放发达起来的大老板除了订购意大利的皮沙发,法国的衣柜之外,还指名让他给打造几件家具,雕龙画凤,以前皇帝的标识,这哪是没有进化完全,只知道吃带血牛排的黄毛子能办得到的。年过古稀的枣儿韩依然身体强健,脸色红润,行走如风,只是多了一副忠厚长者的面容,那副横行霸道的土匪面具不知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他最喜欢的的就是坐在太师椅上边喝茶边看《倚天屠龙记》。

由枣儿韩组建起来的伐木队伍这时到了他的孙子辈手里已完成了更新换代,更年轻的血液,更滚烫的汗水重新播撒在这片土地上。臂膀宽厚的汉子们在寒冬里砍树时脱下厚重的棉衣,单薄的衣服上汗水蒸腾,高亢的号子震走冬日里的林鸟,汽油锯轰鸣的运转的声音昭示着枣儿韩那一批人确确实实是老了。枣儿韩时不时还拿着烟锅来林子里走一趟,小伙子们怕树歪倒时会砸到这个老者,虽说他腰背挺直,腿脚灵便,但花白的头发还是让头发如根根如黑铁丝的后生心声忌惮,枣儿韩来了几次便不来了。有一次一个刚来的小伙子不认识他,见一个老者到这密林中来,连连呵斥:“老东西!快回去!砸死你个老不死的!”

枣儿韩上一次被这么吼还是五十年前的深秋,那天晚上漫天的星星,枣儿韩吃饱了酒在路边撒尿,一个路过的戴眼镜的人看见了枣儿韩急忙捂住鼻子,露出鄙夷的神情,枣儿韩满嘴喷吐着酒气:“怎么!看……看不起老子!?老子就爱在这撒尿!老子的这家伙见过几……几百个女人了,还见不得这几百颗星……星星?!你……你他娘的你猪八戒戴眼镜——装……装什么斯文呢你!”

戴眼镜的边往前走,边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声:“×你妈的。”

枣儿韩抖了两抖,提起裤腰带,朝他喊道:“你他娘的你说什么?!是不是个爷们!你要是裤裆里还耷拉着个东西你就给老子喊出来!”

戴眼镜的人努力睁大眼睛,下巴使劲往前送,朝枣儿韩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妈的!”他说这句话时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说完便转过身去,低着头加快脚步呼呼往前走。枣儿韩听完之后哈哈大笑,然后两个跨步向前,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服领子,枣儿韩强健高大,眼镜男猥琐矮小,枣儿韩就像拎起小狗一样抓住眼镜男的衣领把他拎起来,眼镜男两脚悬空,脸色紫红,感觉快要窒息,枣儿韩另一只手还悠然拿着烟锅,感觉他捉起眼镜男就像捉一个鸡子一般。

枣儿韩一把把眼镜男扔在地上,枣儿韩的兄弟们哄堂大笑。“哦呦呦,戴眼镜的,有文化的呀!”“嗬,一看就是个肥缺,这捡着大元宝了!”

眼镜男从地上爬起来,他怒不可遏,嘴巴里白沫横飞:“你们这群乌龟王八蛋!你们知道老子是谁么?!老子是他娘的堂堂中华民国的文员,辛亥当年还有老子一份!你们今天遭了他娘的殃了!你们把我恭恭敬敬送回去,我还能饶你们一命,但凡我出了什么差错,你们还他娘的吃肉!?吃屎你们都吃不上热乎的!”

枣儿韩和他的兄弟们笑得前仰后合,枣儿韩喊道:“别笑了!”众人敛声。

“兄弟。”枣儿韩盯着眼睛男,两人的脸几乎快要贴上,枣儿韩脸色严肃,眼神真诚,“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无家无业,地主横征暴敛,官府苛税杂捐,一亩三分地,落不了三两,却要交上一斤,这才落草为寇。”

“我不管你们什么难处,国家自有国家的道理,为了三民主义你们就是要做一点牺牲。”

“兄弟,我也听明白了,你有你的难处,咱们中华民国也有中华民国的理想,兄弟们也实在不想做这一行,地里的耗子见不得光,我刚才还想让你给兄弟们介绍点正经差事,可一想,都是些五大三粗的人,哪能为三民主义做得了贡献,不添麻烦就不错了,只求您给兄弟们两个钱花,这快到冬天了,让兄弟们买两颗白菜应应急。”

眼镜男边在上衣兜里掏钱票子边说:“你们这些人直接就是抢不就得了,还吐吐你们的苦水,你们的难处哪能”

“嘣”一枪,眼镜男下半句话还没说出口,粘稠粉嫩的脑浆就溅射在了他刚掏出的钱上。

“我们的难处,我们的难处哪能你们这些官老爷知道啊!”枣儿韩使劲往眼镜男脸上踩了一脚,镜片破碎。眼镜男被抬出去扔在了山里。

五十年后,面对这个后生,他既没了杀心,也没了当年拿枪口抵着牛主人的气魄,他反而感到心如平湖秋月,一点都不愤怒,反而有点理解这个后生。枣儿韩朝后生摆了摆手,意思说自己错了,这就走。可枣儿韩的孙子们不干了,老四韩志雁一脚把这个小伙子踹翻在地,老三韩志鹏抬脚就往死里踹这个后生,老二韩志霄望着枣儿韩,枣儿韩漏出悲伤的同情的神情,老二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冲着老三和老四说:“停手吧!弄死他还是算咱的。”老三和老四气喘吁吁,这才把脚从这个后生身上挪下来,不解恨,又啐了一口唾沫。

“狗东西!我看你才是不长眼的货!以后见了我爷爷喊祖宗!你要是不喊老子就弄死你!”老四韩志雁冲着他恶狠狠地说。

“祖宗!祖宗!你们都是我祖宗!”小伙子在地上抱拳连连哀求。

枣儿韩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走掉了。老二韩志霄见枣儿韩走掉了,小伙子刚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雪,老二又一脚把他踹倒,小伙子在地上哀嚎,老二解开裤腰带,一股澄黄的液体冲刷着小伙子的脸庞。老三和老四哈哈大笑,也解开裤腰带,三条金线使这个后生躲闪不及,只能在地上抱着头等待他们卸完了肚子里的货。

“孙子,眼睛是明亮了吧!”老二一边杀裤腰带一边说。

“明亮了,祖宗,明亮了……”小伙子神情恍惚,如梦似幻。

两千零八年的时候,韩志云光荣退役,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村庄。上边要求刚回来的韩志云担任村支书,众人信服,韩家老大四兄弟里边做事最稳重,有他祖父般的慷慨豪爽,也有他父亲般的沉稳踏实,人们把事情交给他,放心。可是总有人不愿意,早就拿钱打点好了人们的建军不乐意了,他本是准村支书了,只要选举,那肯定就是他了,可是这韩志云一回来哪还有他什么事?!建军心生厌恨,半夜往他家了扔了两块砖头。老二老三老四看不下去,要去揍建军,可大哥说:“当时也是这样,无凭无据,你为什么揍人家。”

韩志云来到建军家里,建军吓了一跳,一看他身后也没有跟着他那三个兄弟,便让他进屋了。韩志云说:“咱们开门见山,我也听说你要参选,听说上边直接任命基层干部有点恼火,我也觉得不合适,这样吧,我刚回来,虽说是土生土长,但这些年我肯定不知道情况,那咱们就还是选举吧,我不参与了,等以后有要帮忙的地方你再跟我说。”

建军一时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情况,怔怔望着他。

“我先走了,有要帮忙的你开口。”韩志云抬起屁股就有要往外走。

建军又愣了一两秒,急忙冲出去,将一条烟塞到韩志云手里,说:“志云啊!你是明白人啊!明事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这烟,这条烟你先拿着慢慢抽!”

韩志云执意推辞他的好意,建军坚定地往韩志云手里边塞。建军见推来推去推辞不过,突然眼眶发红,啪啪扇开了自己的耳光,“志云啊!志云!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以德报怨,你就是圣人啊!那砖头就是我扔的,想必你也知道,你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真是大圣人啊!”

韩志云连忙掣住他的手,收下了那条烟,离去了。

建军当选之后十分照顾兄弟四人,帮他们办了采伐证,又给耄耋之年的枣儿韩配了专门的人定期去做体检。枣儿韩这时头皮上已不生一根草,耷拉下来的眼皮掩盖起了那双杀人如麻阅女无数的眼睛,腰背也佝偻下来,由他的儿子韩师傅用洋槐木制造龙头拐杖已用坏了两根,但他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却根根如针,直直插到水里去也不会散开,这是枭雄暮年最后虔诚的骄傲。

四个兄弟重新投入到伐木的行业当中,这可怜的孩子们,常年的风吹日晒已然让他们的皮肤如树皮一样粗糙,像泥土一样黑黄。伐木的过程是安静的,只有木屑横飞和机器运转的声音,只有到推到高耸的树木的时候才会发出忘情的叫喊,声音高亢嘶哑,蛮横霸道,宛如一群原始人类在这密林中搏斗。劣质烟草的气味、汽油的气味和后生们的汗味在空气中发酵,野兽般的嚎叫和树木轰然倒塌发出的巨大声响沿着平原传播,引来了镇上的人。

漆黑的帕萨特B5和一辆面包车停在他们的拖拉机旁边发出凄厉的鸣叫,车上的平头司机不断地拍打方向盘,使优雅的怪兽不断嘶鸣。他们的伐木队伍停下了手中的活,走到小轿车旁边。

“是不是挡着你路了,我挪挪车。”韩志雁说。

车的后座上下来了一个穿着西皮梳着油头体态臃肿的男人,油腻的嘴皮子蠢蠢欲动,终于咬出几个字:“谁让你们在这里砍树的。”

韩志云从拖拉机里拿出采伐证说:“老总,这是我们的采伐证。”

胖男人捋了一下他的油头,显然智力有所提高,说:“我问谁让你们在这里伐树的,我问你们有没有证了么?!”

“我们在这里伐树伐了几十年了,谁让的?!天让的,地让的,天王老子也让的!”韩志雁显然情绪有些激动。

韩志霄上前拦下莽撞的老四,说:“老总,我们有采伐证,是合法采伐,合理,我们在这杀树杀了几十年了,拿这吃饭,也没人说过不字,合情。合情合理,老总您要是不让我们吃这碗饭不就是杀我们的人么,这一大帮子人家里老婆孩子还都张着嘴呢。”

“我不管,不管你们有没有证。这个证我认,它就是个证;我不认,它连张擦腚纸都不如!你们快回去吧,这拖拉机和木料得先扣下。”肥胖男人振振有词,锐不可当的气势应该官职不小。

众人一拥而上,围在肥胖男人身边叽叽喳喳,为自己的生计争辩。肥胖男人坐上了车,车窗户上特殊材质的膜使车内的人对车外的情况一清二楚,车外的人对里边的情况却浑然不知。面包车上下来了体型健硕的人,个个似健美冠军,发达的胸肌快要把西装衬衫的扣子撑破。健美冠军们步步紧逼,后生们死死守卫着他们的生产资料。韩志鹏和韩志雁拉响了汽油锯,飞速旋转的锯齿撕裂空气,嗡嗡的声音撞击着人们的鼓膜,似乎一场激烈的打斗一触即发。

“来!来他妈的!敢动老子的车就把你小子锯成八段喂狗!”韩志雁眼睛里布满血丝,嘴角泛着白沫。

“娘的!一群黑狗!喝茅台吃牛肉偏偏不让老百姓活了是不是!”韩志鹏眼睛眯起,上齿把下嘴唇咬出了血,虽不如他的四弟有气势,但感觉他随时都会拿着启动了的汽油锯冲向那群健美冠军,厮杀出一条血路。

双方僵持不下,韩志云从对峙的军队后边溜走,叫来了建军。

“贺书记!勇哥!您怎么光临了!不像哥们打声招呼,哥们好招待招待你。”建军贴近了贺书记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我们这刚开了个饭店,二楼是个KTV里边的姑娘真是一个比一个俏,还有洋马子。”

“滚蛋!老子来这里办公,没时间管你那两根屌毛!”

建军低下头抿了抿嘴,这个外交使节的任务受到了极大挫败,但他重镇旗鼓,扭过头厉声吆喝后边的人:“拿过来!别磨磨蹭蹭的!”建军搂住贺书记的肩膀走到了离人群远的一旁,接过后边随行使节的包袱,打开来,是两瓶90年的铁盖五星茅台,“贺书记,大人不记小人过,一群傻憨憨的后生,他们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这就让他们滚蛋,您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两瓶酒折煞了您了,不成敬意,我的面子也不值钱,还请您收下,权当漱漱嘴。”

“我也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这样让他们弄咱们还怎么发展对不对,树都砍了,地都秃了咱们这环境还怎么发展对不对,咱们这科学发展观还怎么发展是不是。”是是是,建军连忙点头,“这样吧,你回头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我就全权交给你了!”

黑色的小轿车和白色的面包车一黑一白呼啸而去,建军长长舒了一口气。

“建军哥,咱还能不能砍了这个树?”韩志雁问建军。

“砍!砍他娘的!狗东西就过来做做样子,十年八年他是不来这一趟了。”建军说。

果然,贺书记之后没有来。若干年后,午夜时分贺书记正在往马桶里倾倒一房间的茅台酒时被抓了个正着,纪委的人员把他家的房子都翻了个遍,把墙也砸穿了,看看有没有在墙里藏钱。第二天登上了当地报纸头条“贺勇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主动投案”。

公元二零一九年,因为要进行城市化建设,代表着原始农耕文化的平房已经越来越不能适应文明高级的现代化生活,就像枣儿韩坐在马桶上拉不出屎来一样,城里人进一次就再也不想进农村的茅房。后者战胜了前者,马桶军队注定会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茅房军队也注定会土崩瓦解,落荒而逃。占地划界划倒了这个村庄,农民喜笑颜开,因为一占地他们的钱袋子就会像放了酵母一样迅速膨胀起来。

那一片野蛮生长的芦苇荡毫无规矩,有直的,有斜的,有歪的,有倒的,宛如喝多了地瓜干子酒的汉子交臂枕股睡在地上。这片芦苇荡在零几年的冬天曾被韩志霄的儿子,那个混世魔王点燃过,他扔了一根小鞭在苇子荡里,没有听到爆炸声,他以为是臭了,便悻悻离去。到了中午,一股黑烟直窜云天,芦苇荡里通天的大火融化了寒冷的洁白的雪,没融化完全的雪都变成了黑色,灰烬随风翻飞,遮天蔽日,似几十年前从天而降的蝗灾,幸亏呼啸而来的消防车召唤水龙,才消弭了这场灾祸。枣儿韩在房里看着这场大火不禁浊泪肆流,卧病于榻,众人都以为他大限已至,直到他的孙子们搀扶着他去看了看那新生长出来的芦苇,那与大火前别无二致的芦苇,枣儿韩才恢复了神气,似乎在昭告众人:老子死不了,老子的命就跟着苇子荡一样,火烧也烧不死!

但现在规划书里明确要把这篇苇子荡歼灭了,为了能提升居民的生活环境,为了居民能有地方进行体育锻炼,这个地方要建设一个市民健身广场,有单杠,有双杠,有秋千架,有篮球场足球场……时任村支书的韩志云请求能不能不把这片芦苇荡烧掉,不止是枣儿韩,村子里的诸多村民也异口同声认为没有建这个广场的必要,距离村子不远处就有一个广场,步行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规划局的王主任拍着桌子朝韩志云吼道:“你懂个屁!那地方留着招蚊子招长虫么?!你念过几年书?!你他妈你大字不识一个你敢跟老子提要求了还!”

一向与人为善的韩志云显示出未曾表露过的愤怒,指着王主任的鼻子骂道:“我他妈我是不认字,可比你们这些狗东西好,他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小子和酒厂的老板有勾搭,你那是要修广场么?!你那是他妈给自己洗钱呢!”

王主任暴跳如雷:“他妈的!你这个村官你别他妈干了你!污蔑领导干部!我告你诽谤!”

“你告!咱看看谁下去!”韩志云积蓄已久的愤怒在随着摔门“嘭”的一声爆裂开来。

四五辆大大小小的挖掘机闯进村庄,巨大的黄色怪兽朝芦苇荡张开血盆大口。“烧!”王主任一声令下,十几根喷吐着红色火舌的火把被抛进芦苇荡。十二月份,空气干燥,芦苇发黄,一湾的芦苇在火焰中手舞足蹈,痛苦不堪。通天红的火焰,绵延的火焰把湾围成一个火环,芦苇爆裂的声音噼噼啪啪,宣告快要到来的新年,村民站在旁边,瞳孔里映出窜动的红色火焰,这片芦苇荡烧完了,这里的房子轰然倒塌了,他们也要离开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物质记忆以百十万的价格抛售,摇身一变,变为坐着拉屎的城里人。

韩志云,韩志霄,韩志鹏,韩志雁气势汹汹,奔赴而来,他们手里既没有“刀下留人”的圣旨,也没有起死回生的神力,等他们到达时正是火焰表演的最高潮部分,一根根芦苇似乎在火焰里边,也似乎在火焰外边,着了火的这身躯似西班牙热烈的舞者,不断扭动,不断旋转,潮水般的火焰此起彼伏,这里高,那里就低,那里低,这里就高,严格遵循物质守恒定律。四兄弟眼睛里被逼急了的泪水只能浇灭瞳孔里微乎其微的火苗,浩大的火焰这次就算消防车赶到也只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他们挥动拳头,砸向残酷的行刑者,扔火把的人有十几个,平均四兄弟一个人要对付三四个,他们虽然有着蛮横的体魄,超常的力量,但是年过半百的他们也寡不敌众,四个人筋疲力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时有人朝他们奔过来,说了一个惊天动地却又可以意料的事情——枣儿韩死了。

与大地平行的四兄弟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捡起墙根下的砖头就开始挥舞,很多受过枣儿韩照顾的人也加入了这场战斗。行刑者们节节败退,但火焰却没有消减的迹象,以高大芦苇为芯的火焰也借势窜得比房顶还高。

这场战斗持续到了中午,双方都没有了力气,是的,火还在烧。

亡者已逝,生者犹在。

韩师傅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抓起枣儿韩一辈子带在身边的手枪,迈着蹒跚的步子向那片火红的地方进发。他的父亲已然仙逝,他的儿子们快要被打死,他小时候枣儿韩问他给他一棵树他能给枣儿韩雕出什么,因为他愚蠢的回答他被枣儿韩打了一巴掌,但他知道,要雕刻,就要把树根砍掉,把树冠去掉,只留树干,现在,作为枣儿韩的树根已经走掉了,作为树冠的四兄弟奄奄一息,他虽年事已高,病魔缠身,但现在他要作为一个坚决的战士去捍卫韩家祖上的无上荣光。

消防车赶到,粗壮的水柱歼灭了最后负隅顽抗的火焰;警车赶到,穿着制服的人带走了作为暴动者的四兄弟。

“嘭”一声巨响——韩师傅枪口朝天,枣儿韩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但他的手枪却健康无比,枪口里边冒出缕缕白烟,韩师傅喊出了这辈子最硬气的话:“我看谁敢带他们走!”

带着银光闪闪的手铐的四兄弟看着父亲,熟悉又陌生。突然,韩师傅举着手枪的那只手还没有落下来,从他的嘴里就喷溅出一口热血,四兄弟齐声嘶呼:“爹!”——韩师傅也走了。

人们自发为两位老者举办了葬礼,唢呐齐呼啊,长泪两行。四兄弟时隔二十几天后回到了村庄,父亲和祖父的墓碑冰冷严肃,在他们祖父和父亲身旁还躺着一头已经死亡了的黄皮子鹿,紫黑色的漂亮鹿角如同山洞里的水晶,跳跃的精灵伏在墓碑旁,韩志雁问要不要把这头鹿给挪开。大哥韩志云摆了摆手,不用了,咱们走吧。四兄弟一人端起一杯已经多年没有喝的劣质地瓜干子酒,一仰脖,喉咙翻滚,热烈的酒精滚入肚腹,四兄弟转身而去,现在他们成了韩家的根,他们变成了飞机,变成了大炮,变成了成千上万颗的炮弹,他要用他们最后的力量续写枣儿韩和韩家最后的荣光。

在历史漫漫长河中,人类的生产力发展越来越迅速,人们嫌走得慢,便发明了自行车,又嫌自行车太慢,便发明了汽车,嫌汽车还是慢,又制造出了飞机,我相信总有一天,那些可怕的科学家总会发明出从一个地方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工具。于是人们跑得越来越慢,肌肉越来越不发达,人种越来越退化,可是人们又在追求使退化加速的工具,于是人类正用自己的发达大脑,来消除自己直立行走的能力。

枣儿韩作为顽固派的代言人,他的基因序列指定会一代一代遗传下去,他的后代保留着人类作为动物的野性,可是作为人类繁衍的基础,变异又不可或缺,他们家看似不光彩的历史可能会被他的后代,某个猪八戒戴眼镜——装有文化的小伙子带着猥琐的笑容粉饰得天花乱坠,如果枣儿韩知道,他肯定会拿漆黑的枪口抵着那个在电脑前打字的小伙子的头颅说:“为什么韩家出了你这么个跪着走路的王八蛋!”

(注:情节人物均为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作者简介:韩晨辉,山东滨州人。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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