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媒平台

大平原(八十七)|父亲的天空

发布时间:2020-01-20 16:22:09    作者:邢翠东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父亲的天空

邢翠东

我的祖父出生在旧中国一个勤劳的农村人家,他读到了师范毕业,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为数不多的。听父亲说,为供祖父读书,家里每年都要拿出几个骡驹子的钱。祖父师范毕业后,在省立渤海四中开始了他挚爱的教书生涯。

后来抗日战争爆发,时局动荡,打乱了祖父的教书生活,他心中的理想在风雨飘摇中变得遥不可及。抗战末期,日伪军“邀请”祖父为日本人做事,担任文秘、翻译之类的工作。祖父虽一介文弱书生,但性格刚烈,有着强烈的民族感情和爱国激情,他说给日本人做事就是汉奸。他的严词拒绝换来了日本人两个恶狠狠的巴掌,巴掌打在祖父的脸上,痛在他的心里深深埋下。从此,性格刚烈的祖父病倒了,一病不起,家道也因此衰落了。

为了给祖父治病,十二岁的父亲作为家中晚辈男丁的长者,开始四处求医寻药。那年秋天,父亲骑着毛驴奔波在离家三十多里的路上,驴背上驮着年幼的父亲,父亲背上驮着寻来的草药。萧条衰败的村落,悠长曲折的乡间小路,路边参差不齐的庄稼,毛驴急切奔跑的“嗒嗒嗒嗒”声,还有从远处传来的一阵或是几声枪响……一切是那样无可奈何,一切是那样不知所措。年幼的父亲一人一骑行走在天地之间,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高大。

毛驴急切的“嗒嗒嗒嗒”的脚步声,使得父亲的心“砰砰砰砰”直跳,父亲害怕遇上国民党的军队。真是怕啥来啥,国民党的一支队伍正在路边树林里休息,父亲骑着毛驴正好从此经过。国民党士兵像一窝蜂把父亲团团围住,父亲被头朝下脚朝上绑在树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手里拿着马鞭,一边围着父亲转来转去,一边质问为谁买的药。

年幼的父亲没有被吓倒,镇定中父亲一眼认出了眼前这个军官,几年前,这个军官曾带兵住在父亲家的大马车间里,还经常喝父亲家酿制的高粱酒。天哪,终于有救了!父亲一面想着,一面兴奋地大声说:“许团长,你还认识我吗?你还在我们家大马车间住过呢,还记得我家的高粱酒吗?”父亲的一番话,救了自己的命。

还算仁义的许团长亲手为父亲松了绑,摸了摸父亲的额头。“吓着了吧,孩子,赶快回家吧!救人要紧……”许团长一边说着,一边还塞给父亲一包干粮,还没等许团长的话说完,年幼的父亲已骑上惊慌的毛驴,小英雄一样地走远了,夕阳映红了父亲和他的毛驴,父亲的身影越来越高大……

父亲的奔波没有医好祖父的病,两年后,祖父含恨离世,年仅四十二岁——他是被日本人活活气死的。每当听父亲讲述这段家族耻辱史和民族耻辱史时,我心灵的深处便划过一片灰色的天空,此时我彷徨在祖父和年幼的父亲的天空里,试图为他们呐喊,多想唤醒这片灰色的天空,让历史重演。

祖父没有了,十四岁的父亲成了这个拥有十多口人的大家庭的顶梁柱。那年腊月底,父亲含着泪辞退了家里的长工——徐姨。徐姨拿了工钱,带着她十二岁的女儿凤儿,坐着父亲家的马车,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父亲家,父亲还给徐姨装了两大筐白菜、两袋地瓜干和半袋小米……从那时起,一种不屈的性格深深地埋在父亲的心底。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曾到百里外的海边推过盐,推盐的劳动强度过大,父亲的腿受了伤,烙下了一辈子的病根,每当累了或阴雨天父亲的腿就隐隐作痛。

当时,父亲家拥有几十亩地,大部分种高粱、谷子、苜蓿。秋收时,父亲一个人挥舞着镰刀,砍倒大片大片的高粱,再把捆好的高粱秸排起“长龙”—— 一捆的头压另一捆的尾,“长龙”顺着河水被父亲“顺水推舟”,从地头一直“游”到村头,摞在大马车房门口,高粱秸可以用来盖房、卖钱。高粱则大部分用来酿酒,纯正的高粱酿出的酒醇香无比,所以父亲家的酒远近有名。割苜蓿时,父亲又挥舞着镰刀,一刀刀下去便倒下一大片一大片,然后将苜蓿打成捆,装满大马车,一车车拉到自家的大场院里晾晒,晒干后,再打成捆,垛在草料仓库里,足够家里的六七匹骡马吃一年的。每当听父亲讲起这些事儿,我一边为父亲的辛劳而心酸,一边佩服父亲的聪明能干。

新中国的诞生,改变了父亲的命运。靠着聪明机智,勤劳能干,父亲先后在大队(当时四五个村一个大队)、小公社工作多年。再难的事情也难不倒父亲,大到村与村之间的矛盾,小到婆媳之间的不和,交到父亲手中,都能迎刃而解。那时候小公社虽离家不远,但父亲回家的次数有限,因为当时干部要经常驻村,父亲与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亲近得像一家人,乡亲们有困难的事就找父亲帮忙,父亲总能给乡亲们排忧解难——难怪现在冷不丁在哪个村提到父亲的名字时,上了年纪的人都纷纷竖起大拇指。

后来小公社改成了管区,父亲的工作更加忙碌了。记得我刚上小学三年级时,老师让写作文,我跑到管区找父亲要了钱,在管区供销社买了平生第一个作文本,见到我捧着、闻着作文本的样子,管区的菅伯伯和崔伯伯一面拍着我的头,一面说道:“这么贵的作文本,可不要屈材哟!可要好好写呀!”也许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写作。回到村里,母亲正在给生产队看场,我趴在场院的草屋子里,写下了平生第一篇作文——《难忘的一件事》。多少年来,父亲常常给我讲他在管区工作时几个同事的事儿,菅伯伯业余时间爱好撒网捕鱼但从来不吃鱼的事儿,曹伯伯一家人辗转奔波的事儿,崔伯伯年少时在财主家打工的趣事儿……这些事儿都被我写进了自己的文章里。

勤劳的人家不愁吃,我们家的几口头号大缸常年装有高粱、玉米、小米、小麦,还有几个大囤常年装有银闪闪的地瓜干。乡亲们谁家缺吃少粮,总会找父亲、母亲借,父亲、母亲总会大方地借给乡亲,从来不会催要,一些困难的乡亲多少年来一直没有“还债”,直到现在提起那些事,乡亲们仍感激不尽,都感念着父亲、母亲的好。

退休后的父亲更加热爱劳动,热爱土地,他常常带领我们姐弟干各种农活儿,技术性高的农活儿父亲会手把手地教我们。在他的严厉教导下,我学会了扬场、锄地、牵牲口、扶犁……也许是工作太累,也许是青年时过度劳累就受了伤,父亲患上了痨病。在以后的许多年月里,特别是冬天,父亲常常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不停地咳嗽……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父亲的痨病越加厉害……每当晚上,我常常坐在父亲床头的椅子上,暗暗为父亲的每一声咳嗽担心,暗暗使劲,恨不得一下子将父亲体内的痰全部吸出来。

父亲爱好京剧,为了减轻他的病痛,我买了许多京剧名家的唱段录音带,在录音机里反反复复地播放。“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父亲伴随着录音带轻轻和唱,我也在那悠扬的旋律中牢牢地记住了许多唱段唱词,这些京剧唱段带给父亲许多精神和快乐,也带给我许多精神和快乐。

一九八七年我考上了山东省惠民师范学校,上师范学校是父亲为我做的选择。他说:“当老师好,教书育人,两袖清风。你爷爷当老师没赶上好时代,现在时代好了,你要好好学,将来好好干!”当时我去惠民师范学校读书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是父亲工作时骑过的“大金鹿”,学校离家40多里地,这辆“大金鹿”成了我上学和回家的忠实伙伴。在学校,自行车需要放在看车人那里,每放一次需要花一毛钱,为了多省些钱,父亲嘱咐我尽量少回家,于是我尽量两周或三周回家一次,这样就比每周回家的同学节省了费用。为了尽量不向家里要零花钱,我便努力学习,三年六个学期我都挣到了奖学金,其中一等奖学金三次,每次45元,二等奖学金两次,每次25元,最差的一次是三等奖学金15元。每当回忆起这些事儿,我总是感到有点自豪,因为这些奖学金足够了我的零花钱,何况那时我几乎不用什么零花钱,我还有点炫耀的意思,每次将奖学金交给父亲和母亲,或者从学校里给父母买回去又酥又脆的糖火烧,可父亲总埋怨我太浪费。

一九九〇年我师范毕业,走上了父亲为我选择的工作岗位,实现了他老人家的愿望。近三十年来我一直记着并履行着父亲的叮咛——“当老师,好好干!”

父亲病重的日子里,我利用暑假和秋假在医院陪了他两个多月。在那些日子里,一向严厉不苟言笑的父亲却每天寻着法地逗我开心,为我讲述过去的事情,好像我倒成了病人。

一九九五年春,乍暖还寒,六十四岁的父亲走了……而他的故事却永远讲不完。

父亲走了,他留给我的是一片多彩的天空,足够我欣赏一辈子。

作者简介:邢翠东,阳信县人,高级教师,县作协副主席。在全国中文核心期刊发表教学论文多篇,论文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学语文教与学》转载;在省级以上报刊、媒体发表诗文数十首(篇),诗文多次获省市奖,诗歌入编鲁教版《新课程小学语文读本》。

责任编辑:杨孟子

    热门评论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