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惠民泥娃娃长啥样？

张全美水彩画像 孙燕群作

八十年代的泥娃娃长啥样？

孙燕群

1988年我在惠民纱厂工会做宣传工作，当时虽然孩子都三岁了，但一直有一个读大学的情结。纱厂特别鼓励自学考试，尤其是学纺织专业可以全额报销学费，以期这些人毕业以后再回纱厂工作。正是在这个时期，我报考了山东艺术学院举办的美术进修班。先是考了绘画的专业课，我得了这个班的第一名。又参加成人高考，通过了语文和史地。半脱产学习了三年美术，这个班算专科学历的。

开学以后山东艺术学院的教授给我们轮流上课，美术班人数历来很少，我们班只有16个人。教授山水画的李晓石教授和蔼亲切，业余时间很爱和我们这些成人学生聊天。那个时候，他10岁的儿子刚刚去世，爱人也离开了他，脸色有点苍白。他向同学们打听、搜集学生家乡的民间美术，有的同学说有剪纸，有的同学说有印花布，我说惠民县有一种民间泥塑-河南张泥娃娃。他听说以后眼前一亮，说：“你可以搞搞这个东西”。

李晓石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说：“山东艺术学院的门口，新开了一个雅美多艺术品门市部，我在那里担任艺术顾问，你可以弄一点儿来，放在那里卖一下试试”。

阿福

借年、媒婆

女娃、秦香莲、女娃

一个女娃的三种上色方法

1988年正是下海经商的年代，大家都在尝试新的挣钱门路。我非常高兴，当时我的爱人在纺校上学，只发基本工资160元，我们科室人员也只有200多元的工资，虽然一家三口不愁吃、不愁穿，但是总也攒不下什么余钱。我就有了搜集泥娃娃，送到省城贩卖的想法。

回到纱厂以后我找到了好朋友张伟，他家就是河南张村，父母都是本村的教师。那时候也没有轿车，俩人骑着自行车一趟一趟的往河南张跑。张伟带我到了河南张村泥娃娃做的最好的张全美家。张全美按辈分是他的庄乡爷爷，乳名长岭，张伟叫他岭爷爷，八五年已经去世了。岭爷爷家，往上数好几辈人都是河南张村泥娃娃的带头人，他家的泥娃娃是首屈一指的，卖得最好。岭爷爷去世以后，他家里只剩下岭奶奶一个人，就不做泥娃娃了。岭爷爷的大儿子当时做古玩生意。那个时候好像还不大合法，我和他见过一次面，他谈论的最多的就是“红两仟”之类的古玩知识。二儿子干建筑工，也比做泥娃娃赚钱多。

戏曲人物画模

和平鸽、猴子画模

孙悟空、诸葛亮画模

秦琼、阴阳鱼画模

听张伟讲，岭爷爷不但泥娃娃做得好，还会唱戏，家里有好几把京胡、坠琴等乐器。东路梆子、吕剧、京剧都能自拉自唱。熟悉各种地方戏的故事情节，各种戏曲人物的服装和行头。这也为他的泥娃娃创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岭爷爷还非常巧，由于北方冬季非常寒冷，家里需要点煤炉取暖，岭爷爷便在家里盘了一个挺大的炉子，能够烧制陶器。冬天里，一边取暖一边烧制一些小孩玩的“娃娃模”，批发给小商贩。我记得小时候玩泥的时候，经常用这种红瓦陶的“娃娃模”扣制各种图案。并不知道这些“娃娃模”，也是河南张烧制的。

张全美做的关公、关平和周仓

红小兵洗衣服

由于岭爷爷的泥娃娃做得好，1974年惠民县艺品厂将岭爷爷调到厂里当技师，试图做泥娃娃的出口，挣外国人的钱。但是，毕竟是由时代的限制了思路。岭爷爷到了艺品厂以后先后创作了《红小兵洗衣服》，《工人学毛选》，举着红灯的《李玉和》，手撑着皮大衣的《杨子荣》。据说，在那个时期《中国工艺美术大全》上，还有岭爷爷带领工人制作泥娃娃的照片。他的女儿也被招工进了县艺品厂，做了工人。但是由于时代的限制，传统的泥娃娃，什么刘《海戏金蟾》《秦香莲》《关公、周仓》等都不让做。外贸出口工作一直不景气，岭爷爷又回到了河南张村。她的大女儿倒是留在了艺品厂，后来调到了省里的工艺品厂，现已在济南退休。

多子多福

膜蛤啦、哪吒

赵氏孤儿、送子观音

姊妹易嫁、空城计

1980年到1985年，回到河南张村这一时期，岭爷爷也比较徬徨。文革时期的作品，显然已经不再适合改革开放的时代了，那些传统的戏曲、帝王将相之类的东西，正在逐步的放开。岭爷爷这个时期创作了“对娃娃”。什么是对娃娃呢？因为原先河南张的泥娃娃，不管从“不倒翁”还是到各种《阿福泥人》，各种娃娃全部都是单体的娃娃。“对娃娃”就是两人连体或者三人连体，最多的有五人连体的娃娃，比如《空城计》就叫对娃娃，应该说岭爷爷的作品越来越成熟。自从岭爷爷去世以后，每当提到河南张的泥娃娃，就是纸糊的不倒翁。似乎没有别的品种了。

罗汉胎

泥虎胎

相公胎

小狗、相公胎子

1988年张伟带我找到了岭奶奶，那个时候，岭奶奶似乎还没有从失去老伴儿的悲痛中缓过劲来，更没有制作泥娃娃的心理准备。就推说也没有颜料、也没有笔，自己都七十多了，也没有力气和大泥。张伟就为岭奶奶出主意说：“颜料和笔你不用管，我们两个人负责购买，可以让你的侄子去做泥活，他不是光做‘倒子’吗？你就光管着上颜色就行了”。岭奶奶勉强同意了，就问你要做多少个泥娃娃，我想反正是要拿到济南去卖的，多做点算了，主要是得花样多，就对她说：“只要河南张有的样子，你给我一样做仨”。

泥狗狗

膜蛤啦

泥猴

骑牛小人

泥鸡

定好了以后我就买了几只羊毫的、狼毫的毛笔，让岭奶奶挑着用。我和张伟骑着自行车，跑到淄角一带去买“品色”，由于当时做泥娃娃的人较少，卖颜色的老汉不是每个大集都在火把李，张伟知道买颜料的老汉住在哪里。找到老人以后，说明来意。老人家给我称了三种颜料，分别是大黄、品红和靛青。我很奇怪就问：“就这三种原料够用吗？”张伟解释说这些颜料是植物颜料透明性很好，大黄上面加上靛青就是非常鲜艳的绿色，但是它的稳定性不好，老百姓常说“吃色”，就是时间不长会褪色。

把笔和颜料送给岭奶奶以后她就开始做泥娃娃了，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去了以后，看到她的家里堆了一些泥胎娃娃，这这是岭爷爷活着的时候创作的“胎子”，岭奶奶告诉我，岭爷爷生前抓了很多胎子，卖的好的本庄乡亲们借去，扣走了模子，有一些胎子后来也找不到了。你岭爷爷会抓胎子，也不在乎这些。现在都开放了，文革的胎子扔了不少，你像杨子荣、李玉和现在也卖不动了。我正带着照相机，就把这些胎子都照了下来。岭奶奶说：“给娃娃上色还是羊毫笔好用，上色的时候比较流畅，现在有一些人怕“吃色”，把颜料换成了油漆，那东西粘糊糊的根本没有流畅性，拖不开笔，画出来的娃娃非常粗糙。”岭奶奶毕竟是年龄大了，“开眼”这种细活是干不了了，她指导着自己的侄女用狼毫“开眼”。

八戒、孙猴原胎

壁挂-辟邪钟馗原胎

女娃原胎

空城计原胎

对娃娃原胎

梁山好汉原胎

哪吒重生原胎

青蛇白蛇原胎

关平，关公，周仓的胎子

隔不几天我就和张伟跑一趟河南张，看一下泥娃娃的进度，在这些娃娃基本做完的时候，我想请岭奶奶再作几个不倒翁。因为听说不倒翁在全国拿了一个什么奖。岭奶奶说“不要买‘倒子’，那不是泥娃娃。用纸糊的外形太粗糙，脸上不‘平坟’，就是抹上一层泥也弥补不过来，没法‘逛脸’，一逛就塌。再加上所有的不倒翁都是用那一个模子，看着花里胡哨，样子太少，形状太简单，像个大窝头。形状复杂了就没法糊了。你岭爷爷在的时候轮不上他家参加评奖。主要是北苑的庄乡亲戚当了大队书记，极力推荐才拿了这个奖”。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在岭爷爷领衔制作泥娃娃的时期，“倒子”卖不出去，只占很小的市场份额。

大概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由岭奶奶亲自上色的这批泥娃娃终于做好了，他的一个侄子用“耳筐”运到了我住在纱厂的宿舍，从而框里的麦草下面一个一个的拿出来，放在我家的地面上，大概有200来个泥娃娃，我问：“岭奶奶说多少钱了吗？”他说：“你给我360块钱就行了”。我掏出钱付给他钱，送娃娃的人就走了。

我先拍了一下照片，准备给李教授送过去。拍完照片以后就把那些泥娃娃搬到了床底下。找了一个星期天，我带着这些照片去山东艺术学院找李教授。李晓石教授在家里接待了我，他看了照片以后说：“哎呀太棒了，你们那里竟然有这么好的民间艺术，真没想到”。我说：“我是挑选了一些比较好的拍了照片，有一些水平稍差一点，也差不到哪里去，你看这些泥娃娃能卖吗？”李教授忽然想起了原先答应的代卖泥娃娃的事，他说：“现在恐怕不行了，刚在上一个礼拜，雅美多工艺品店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关门了”。我一听有点着急：“是吗？那咋办呢？”李教授说：“不要紧，你把这些泥娃娃拉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到美院的老教授那里换一些国画，你带回去，美院的老教授都很喜欢这种民间艺术。”

我一想那也挺好，便答应说：“好的，那我回去想办法弄过来”。但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想法就变了，这么多的泥娃娃又得考虑它的包装，从客车上运到济南，下了客车还要雇货车。再说，这些泥娃娃也不都全像照片那样水平高。也有水平较低的，万一分出去人家不喜欢，再叫人家画画，那不难为人家吗？我不愿意给李教授增加压力，就放弃了。我这个人对挣钱的事，本来就不那么很专心，事实上这些教授的画,目前早已涨到了几万元一平尺，想起来也挺后悔。

观音模的前扇

壁挂-辟邪钟馗

涂金粉的观音

过了两年，这些娃娃在床底下也都褪色了，没有什么售卖的价值了。看着这一大堆泥娃娃，我就产生了要自己制泥娃娃的愿望。后续的上色工艺，老百姓几乎人人都会，我就想从“抓胎”学起。到处寻找淤泥，自己先做一个胎子。那时候县城里，正是孙子热，我就仿制了孙子故园的石雕像。制作泥娃娃完全不像写字画画那样文质彬彬，胜似闲庭信步，要把细致的棉花纤维掺到泥里去，是一个类似泥瓦匠的小工活，还要用力的摔打，以使纤维在泥土里掺合的均匀，在晒制娃娃的时候才不会裂纹。那时候我刚28岁，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大汗，我才知道做泥娃娃真的不容易。

同一个娃娃的胎子和成品

白娘子和许仙

哪吒重生

猴儿

狮子、八戒

2009年的火把李庙会上已经很少有卖泥娃娃的，卖不倒翁的老乡告诉我，岭奶奶早已经去世了，自从我在她那里订购泥娃娃以后，岭奶奶又坚持做了几年，泥娃娃的价格和销路毕竟是受到市场规律制约，由于费力不讨好，销路不好，价格一直上不去，后来她也改做了不倒翁。不倒翁这东西制作起来个头较大，有一句俗话叫“乡人不识货，专捡大的摸”，纸糊的不倒翁有的能做到1米多高，而且重量不大。同样的价格，人们总喜欢买大的。

我一直关注着泥娃娃，但是由于岭爷爷的去世，河南张村再也没有会搞原型创作的“抓胎”的艺人。泥娃娃已经很少有人做了，不倒翁的逐渐兴起，几乎占领了整个泥娃娃市场。虽然河南张人都知道，“倒子”这种半纸半泥的玩具，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泥娃娃，但是谁也改变不了。

杜曾香做的拉通泥娃娃 2016年摄

杜曾香做的拉通泥娃娃 2016年摄

2016年张伟找到了我，说他发现邻村的大杜家村，有一个做泥娃娃的杜增香，她做的泥娃娃不是不倒翁。制作工艺有点像岭爷爷的泥娃娃。我们一起开车到了她的家里，发现她做了很多泥卡通泥玩具。由于卡通的造型比较简单，除了圆球就是园柱、园饼组合在一块，做起来很快，比脱一个空心的娃娃还简单。类似于岭爷爷抓完胎以后直接上色。这样倒是省去了脱模的麻烦。但是，由于是实心的娃娃，重量太大，不能做大，也不能加上那些复杂的花纹，那样做单个胎体太费事。只适应一些外形简单的小的卡通娃娃。杜增香还革新了颜料，不使用那三种植物色，而使用水粉色。水粉色有很多颜料是矿物质，能够保持很长时间不变色。而且是水性色，运笔流畅。能够描绘出比较精细的花纹，颜色非常鲜艳。但是覆盖力较强，比较植物色，要使用不同的技法才行。

每年的二月初二火把李庙会过后，很多农民抱怨说，做不倒翁赚钱很少，或者干脆就不赚钱，有时候一年白干。有人问：那你折腾这个干嘛，他们说：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一门艺术，可不能让它失传了吧，做就有希望。“有”总比“没有”强，这就是河南张人那种执着的泥娃娃情结。

几十年一贯制的总做一种“倒子”，肯定会失去市场，只有像岭爷爷那样，不断的“抓胎”，不断的创作，泥娃娃才会有生命力，才能拯救逐渐低迷的市场。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像潍坊的桃花埠那样，建一个很大的特色村，让河南张村农民常年在里面销售泥娃娃。

图文：孙燕群

以上照片拍摄于1988年,图文如有引用，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