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媒平台

大平原(一百)|不平凡的第五年

发布时间:2020-02-17 11:06:51    作者:郑涵颖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不平凡的第五年

郑涵颖

“请46号患者,王**,到2号诊室就诊。”

机械的叫号声响起,诊室的门把手迟疑着转动。

患者拘谨地走到我面前,我点头示意她坐下,旋即抛出一个简短的问句:“体温量过了吗?”

患者没开口。我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她约摸四十来岁,裹着一件臃肿的藏蓝色羽绒服,头发油腻地一缕缕披散下来,廉价的一次性口罩遮盖着大半张脸,眼神里流露着惊惧和焦急。                终于,她悲悲切切地开了腔:“大夫,我不会害了新冠肺炎吧?”

我叹了口气,安慰道:“大姐,别怕啊,我得先给你做检查。体温量过了吗?”我重复。

“三十八度一。”她稍微平复了情绪,颤抖着回答。

“有没有干咳,胸闷,全身乏力的症状?”

“这……今天早上咳醒了,感觉喘不上气。”她努力克制着低声的啜泣。

“先去二楼放射科拍个胸片,再去一楼验个血。”我娴熟地开出检查单,正准备叫下一位患者,忽然注意到她是孤零零一个人:“家属呢?”

“去停车了,根本停不下……”她又开始呜咽,“大夫,你说……”

我及时打断了她:“你尽管放心,等结果出来咱再治疗,新冠肺炎也不是无药可救,明白吗?”

她半信半疑地离开了。诊室有些闷热,汗水成片地浸湿了防护服,口罩严丝合缝地箍着我的鼻梁和下颌,我几乎窒息。我刚刚向她撒谎了。疫情爆发一个多月,我们依然对何种药物能有效治疗肺炎一头雾水。

所以,每一次抢救都在和死神下赌,我们唯一的筹码就是病人的免疫力。如若是个精壮的年轻人,我们或许能赢得盆钵体满;如若是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基本上,就是无药可救。

我是一名医生,刚过三十二岁生日,在武汉S市医院上班。今年是我从业第五年。在这次疫情爆发之前,我的生活颇为幸福,看着病人在我的精湛医术下慢慢康复,我的心里总会漾起一股暖流;我有一个爱我的丈夫,一个活泼的小女儿,家庭也很美满。每年春节,我们一家三口会去黄鹤楼游览,再去旁边的餐厅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热干面。

我很怀念。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妄图在这短暂的安静中重拾一缕过年的温暖,却被一声亲切的“张姐”唤醒。

睁开眼。是我的同事刘大夫。“张姐,你去吃饭吧,你刚值了个大夜班,我怕你身体吃不消。”她麻利地戴上手套。我颇为感激地动身去了食堂,盘算着趁吃饭的间隙还能给自己在家的女儿打个电话。我沉浸在甜蜜的梦里,甚至有些飘飘然。

路过一楼大厅,我才被拉回冰冷的现实中。发热门诊熙熙攘攘,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绝望的哭泣声和体温测量仪“滴滴”的读数声。有颤颤巍巍的老妪,有蹒跚学步的婴儿,有脸色黯然的青年男女。我尽量快步穿过人流,悲悯地喃喃自语:“可怜的人们。”

本来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春节,这些人却被锁进了狰狞可怖的囚笼,这囚笼里到处飘浮着病毒,死神随时来光顾。这里不同于盎然生机的池塘,这里是一潭死水,是一汪沼泽,医生是垂钓者,我们拼命拽住鱼竿,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溺死。

幸好不分昼夜的问诊把我麻木,面对人世间的悲喜我已不再倾注大量的感情,我才能专心对付细菌和病毒。否则,我会咒骂,会谴责,会痛哭,会疾呼,尽管社会舆论和医患关系早教会我少说多做,我还是无法抑制我在与一条条生命交手时产生的万千思绪。

现在的疫情容不得我想太多了。医生不允许表现出一分一毫的懦弱,我们永远要冲在前线,尽管这看不见光的黑夜,谁也不知道还要撑多久。从那天院长将我们科的医务人员聚在一起,严肃地表明要打一场“持久战”起,直到此刻,我每天只做三件事。治病、电话关照年幼的孩子、以及日复一日的祈祷。

我加快步子走向食堂。

现在是凌晨两点整,我很高兴自己还精力充沛地坐着。“我不会倒下的。”我暗暗说道,“我不会倒下的,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何况我早已经习惯了昼夜颠倒。我就是新时代的女强人!”

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年前丈夫去了德国出差,现在武汉封城他回不来,我过两份时间。现在柏林晚上七点,他该吃饭了。我得发条微信提醒他别喝冰果汁,他有胃炎。

现在诊室空空荡荡,我却倍感温馨。恍惚间,我竟感觉疫情已然过去。窗外夜朗星稀,门诊楼外墙的一隅还散落了星星点点的鞭炮屑,红彤彤的,不是试管里的血样,不是患者痰里的血丝,而是过年的标志。

久违了。

老天爷也该放过我们了吧,这次教训也该足够深切了吧,我眯上眼,确认没有患者在候诊,疲倦感这才潮水般袭来。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秒针流转的微弱声响。一潭死水也该有春天降临了。

……

刺耳的电话声打破了静默。我睡眼朦胧地接起电话。

十秒钟后,我浑身颤栗着放下听筒,冲向抢救室。

“患者于两点零七分突发剧烈咳嗽,血氧饱和度骤降,现已昏迷。”一位老医生沉着地向抢救室里的医护人员说,每一个字都铿锵而短促,击打着我孱弱的心脏。没错,我已经慌了,从业五年一直一帆风顺,这下新冠病毒狠狠地扇我一巴掌,火辣辣的,让刚刚还自诩女强人的我,一时间茫然无措了。

“小张,你还好吧?”老医生关切地喊,“快来配合抢救啊!”

我如梦初醒般冲向病人。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脸颊烫得像烧红的火炭,原来濒死的人的绝望是无声的。肾上腺素注射、电流的刺激、大量的吸氧,都无法挽救他了。护士密切注视着心电监测仪上的数据,看着那条蕴含着希望的曲线一点点拉直,最后趋于无限的平坦。

“抢救无效。”

遗体被盖上白单。我好像刚从冷水里挣扎出来,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这是我手下的病人,第一次奔向死亡。

为什么,死神这样轻而易举地攫取一个人的生命。我猜他最多四十来岁,像那天我接待过的那个患者,那个大姐。他一定有妻儿,有年迈的父母,再过几分钟,这个家庭就将宣告破裂。

我好害怕,医生的努力在瘟疫面前就是这样微不足道;我好愧疚,我见证了死亡,我感觉自己罪恶滔天。泪水在我快要呲裂的眼眶里奔涌,我和他不过一面之缘,哪来这样无法弥补的亏欠。

老医生不忍地对我说,别自责了,孩子,在死亡面前,一切挽留都是徒然。

他的话语不再铿锵了,很奇怪。我听见科主任在老医生旁边耳语:“看来疫情还要持续很久了,让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这“大家”指的是医生,疫情面前我们最接近真相。我泪眼朦胧地告诉自己,要挺住。

接到女儿的电话是在抢救过后的六小时。仿佛晴天霹雳般,她恹恹地嘟囔说,妈妈,我感觉好冷,嗓子也痛。我揪心地握紧手机,叮嘱女儿自己量好体温,倒杯热水,回床上睡觉。她想让我回家陪,我拒绝了。

一整天我都惶恐不安。我承认我心甘情愿地认输了,尽管大家称赞我们是“最美逆行者”,尽管国家全力供应物资,尽管整个中国都沉浸在战疫情的热潮之中。时针指向凌晨一点,却仍有患者在候诊厅急切地等待。有一瞬间我想一走了之,我只想我女儿平平安安,医生也是人,医生也有家,凭什么医生要不徇私情?

我收拾好手提包,掏出车钥匙,正准备解开防护服动身回家时,叫号叫到我的诊室了。我条件反射般坐下了,带好听诊器准备问诊。推门而入的是张熟悉的面孔。我有些讶异地看到,这是昨天那个忧心忡忡的大姐,她诚惶诚恐地将手中的检查报告交给我。

打印纸的边缘被紧攥得起了褶皱,“阴性”两个字映入眼帘。我长舒一口气,抽出钢笔飞快地作了标记。展开X光片,肺部并没有见到触目惊心的片片灰白,而是一片清楚明朗的黑。我欣慰地望向她:“不是新冠肺炎,你可能就是普通的呼吸道感染。”

我清楚地看见,她的双眼泛起了泪花。

“医生,谢谢你。”她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想要握住我的手,“能活下去,真好。”

我轻轻缩回双手,微笑着说:“还是别握手吧,我手上有病菌。你的症状跟我女儿很像,我给你开些药就好了。”

“你闺女肯定没事的。明天过十五,好好回去陪陪闺女吧,你们也够累的。”她关切道。

我突然哽咽。怎也没料到,病人的关照成了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中的一缕光。昨天凌晨我哭得肝肠寸断,今天凌晨又要哭么?这就是医生的意义吧,能捱过死的痛苦,能分享生的喜悦。我们每天品尝着最由衷、最纯粹的情感,这些情感从生命中迸发,鼓励着我们冲在防疫最前线。

医生多幸福。

生活多美好。

“妈妈,我好像没事啦,”女儿稚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可能是前两天我没穿袜子,又吃了那么多巧克力,才不舒服的。”

“自讨苦吃!”我嗔怪道,心里却无比舒畅。今天门诊人流量稍减,科主任准了我们小组的医生半天假。漆黑的夜幕飘起了雪,晶莹,洁白,纯美。灯笼闪着暖融融的火红,在黑暗里撑起一片通明。街边有“武汉加油”的横幅,我拐进一家超市,挑了两袋汤圆。黑芝麻馅的,又香又甜,女儿最喜欢。

我是一名医生。这是我从业第五年——有些不平凡。我不知道这次疫情还要多久才能平息,但我想我会永远冲在前线。

加油,中国。加油,武汉。

我在心底默念。

作者简介:郑涵颖,系滨州实验学校2018级11班学生。

责任编辑:杨孟子

    热门评论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