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一百）|亲爱的姥姥

亲爱的姥姥

贾莉

姥姥在饱受病痛的折磨之后，终于离开了我们。我相信她直到人生最后一秒钟，头脑依然是清醒的，但我却不知道她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离开，是想到自己的孩子们都各得其所感到欣慰，还是想到人生尚有很多美好而心有遗憾？这些都不得而知。但对我来说，只剩下了无法抹去的回忆和未尽心意的遗憾。

曾经，每当听说姥姥身体不适时我总不免担心，总是怕哪一天会突然接到姥姥永远离开的消息，可又总是因自己的家庭工作难以脱身把去看望她抛于脑后。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的心如刀绞般难过。难过没能在姥姥临终前守着她，难过没能照顾她哪怕一天，难过她临走时还念念不忘牵挂着我，难过她穿着我给她买的衣服即使脏了也不肯脱，难过……。在众多的情绪面前，语言此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万语千言无从说起。耳边仿佛总是能听见姥姥喊我乳名的声音，又仿佛看到了姥姥走路晃晃悠悠的样子，一切过往都历历在目，触手可及。

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我，就把我送到姥姥家。也许因为我是大家庭中年龄最小的女孩的缘故，姥姥姥爷、舅舅舅妈、表哥表姐都对我疼爱有加。在姥姥家，没有人嫌弃我是个女孩，我可以大声哭、放肆笑，不受任何拘束。午睡醒来必哭一顿的我还总能得到姥爷的奖赏，那就是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去吃当地颇为有名的“狗不理包子”，水足饭饱之后再去附近果园游览消食一番。那时候的我年龄还小，没能把这些记得特别清楚，可后来每每听大人们说起，从那些语气中便可推知，80后的我能享受到如此这般待遇，在当时的同龄人中也算是屈指可数了。

姥姥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她从来不会柔声细语地说话，也不会花言巧语，但我从她那里却总能得到温暖。从穿在我身上的一针一线，到可口的一餐一饭，再到小时候的我没有被妈妈照顾好被烫伤，姥姥把妈妈大骂一通之后心疼得手足无措……，姥姥对我的爱是无时无刻、无声无息，让我此生难忘。

邻居们总喜欢开玩笑说“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姥姥对此总是很不屑：“我不指望谁能回报我，孩子们好就行。”世上有很多东西可以被时间磨灭，唯独一件不能，那就是无条件的爱。

我八岁那年，姥爷因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姥姥当年54岁，从此她就开始了一个人孤单的生活。姥爷的离去使得家庭状况一落千丈，姥姥的身体状况也随之变得越发糟糕，在舅舅舅妈的悉心照顾下，姥姥的身体逐渐恢复，但一直很虚弱。

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姥姥连胡同口的馒头房都去不了，走到一半就上气不接下气。记得每天早上我总会看见姥姥床前放着一只梨，醒了她得先吃一口压压咳嗽才能起床，后来我才知道姥姥得了一种叫“肺气肿”的病。可即使这样，我从没见过姥姥在床上躺着呻吟叫苦，而是如从前一般大嗓门地喊我:“吃饭啦！”。姥姥积极乐观，喜欢与来家串门的邻居姥姥们边做针线活儿边有说有笑。每当姥姥们夸赞我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姥姥总是略带得意又稍显谦虚地说:“俺小莉啊，盼着行！”

初中毕业那年，爸妈因工作调动搬去了距离姥姥家40公里的邻县居住，我因为在县城上高中不得不离开姥姥。离开时，姥姥拉着我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开，对我依依不舍，但我当时却没有太多的留恋，反而庆幸自己终于如愿以偿，能和爸妈生活在一起了。                                      

大学放假了，我利用假期去看望姥姥，街坊邻居对我赞赏有加，话语几乎都一样:“听姥姥说你上大学啦！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每次听完我心里都美滋滋的。大学毕业之后步入工作岗位，开启了人生的新旅程，每次给姥姥打电话，电话一端的姥姥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好好教书，注意身体，不用惦记我。”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棵石榴树，那是姥姥的宝物。成熟了的石榴笑得满脸通红，龇牙咧嘴，让人看了直流口水。每年秋天，这棵树上又大又红的石榴总是被姥姥专门装进一个袋子里，放在柜子里，等着我。有一年我工作忙没能及时回去，看到我的第一眼，姥姥边嘟囔边吃力地抱出来那个大袋子。打开一看，石榴大多已干瘪皱烂，姥姥挑出几个“幸存者”，塞进我手里，又开心又遗憾地说:“幸好还有几个，不然今年的石榴你就尝不到了。”

工作后的我也算是自食其力了，所以每次回去看姥姥总是给她买点儿吃的东西，她总是又气又急地吼我:“下次别再乱花钱，家里啥都有，你才挣几个钱？”虽然她嘴上这么说着，我却能感受到她的满足和欣慰。每每临走时姥姥总是不舍地挽留一番，然后给我带上各种各样我爱吃的食物，最后无可奈何地送我出门，目送着我走到胡同口都不肯回家。我朝她摆了摆手表示上车了，她就黯然地点点头、挥挥手。每次由近及远地回头望着原本高大又逐渐矮小最后模糊的姥姥，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上车，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后来我结婚有了女儿，姥姥爱屋及乌，特别喜欢我的女儿。渐渐地，女儿对老姥姥也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与我小时候一样，一提到要去看望老姥姥，她就高兴地手舞足蹈庆祝一番，比我显得还要高兴。我有时候也感到不解：从小没见过几面的孩子为何与她如此亲近，是血缘的纽带还是缘分的奇妙？后来我逐渐明白，是姥姥对她那种视如己出的亲近感吸引了她，让她体会到了被爱的滋味和温暖的感觉。我想我也是如此吧。

时间如同一列火车，毫不留情，疾驰而逝。年过八旬的姥姥不能再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也很少挽留我了，因为她知道我肩负的责任越来越多，但每次都不忘记嘱咐我“好好教书，注意身体，不用惦记我。”我总是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抽时间陪姥姥多呆几天，像小时候她照顾我一样去照顾她，可是一旦回到自己的生活旋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找理由开脱：来日方长，等有时间了再说……

春节前我带女儿去看望姥姥，她已认不出我了，我知道她的身体已快到极限，肾衰竭使她全身浮肿，视力、听力都几乎变为零。六十多岁的舅舅很费力地弯下腰，趴在她耳边，大声告诉她，莉来了。她点了点头，轻轻地握住我伸过去的双手，眼角流出了两行泪水。当我听说姥姥穿着我给她买的衣服不肯换洗的时候，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件微不足道的衣服在姥姥眼里却成了无价之宝，平凡无奇的我竟然成了姥姥最大的欣慰和满足。得知我要走时，姥姥双手合十点了点头，又费力地摆了摆手，虽然她没能说一句话，但我明白她的意思:“走吧，去忙吧！”我没想到，这竟然是我与姥姥的最后一次见面。          

人来自于尘土，也要归于尘土，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我再也见不到那个疼爱我、惦念我的人，再也听不到她喊我一声我的乳名，我感觉自己的心里空出一块再也无法填满的地方。我清楚地知道姥姥终究是要离开的，我们每个人早晚都要离开的，所以我决定不再痛哭，而是默默祈祷。我祈祷姥姥去一个没有病痛、没有孤独的世界，与那些早她离世的老邻居们坐在炕头上，做着针线活儿，有说有笑。              

我亲爱的姥姥，一路走好！

作者简介：贾莉，中学生物老师，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