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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一百二十九)|我怕黑

发布时间:2020-06-21 11:07:19    作者:苏学立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我怕黑

苏学立

清晨像往常一样,霍地睁开眼。坏了,坏了,晚了,晚了,我嘴里嘟囔着,翻身去够手机。手机没在床头。按习惯,我一直放在床头的。昨晚上,没有按照习惯做事,有点反常,我心想。

坐起身,定醒了一分钟。这是我日积月累的习惯。像往常一样,衣服都散乱地丢在床角,伸手去够,胡乱穿上。

起身,光着脚,站在地板上。那个熟睡的男人,像往常一样睡着。脸色安详,没有了焦虑。这就是幸福的模样吗?可能是的,但我下意识的摇头。不对,我哪里来的幸福?我从来没有过幸福!我眼角湿了。我还未曾体验过幸福。那个熟睡的男人,再也叫不醒了。如果这就是幸福,那幸福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我转身,阳光从窗帘两侧的缝隙里,穿透进来,刺穿了我的眼,太炫目了。我回头,阳光穿透了我,打在了那个熟睡的男人脸上,衣服散落着。就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我是透明的。多么荒诞的现实啊。

阿玲,你如果读到这段文字。请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去吓你。我怎么会忍心去吓你呢?我爱你,还来不及。但我不能再继续爱你了。

因为我死了。

是的,不要惊讶,那个熟睡的男人已经死了,在醒来之前我是他。醒来之后,我和他便分离了。荒唐吗?我想是的。我们的世界本来就是荒唐至极的。

都说人死后,会升入天国,但是天国在哪儿?我该到哪里去寻找天国的路。我想知道答案。你能告诉我吗?请你来告诉我。任何读到这段文字的陌生人,请你来告诉我通往天国的路在哪里?

“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

“是的,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你会后悔的。”

“后悔我就不会这样做了。”

“是吗?”

“是的,没有比离开更好的了。”

我走出卧室。直接穿透了门。很震惊,很简捷,非常好,活着的时候,开这扇门很费劲。死后,省了。活着如此痛苦。那我想看一看,死后的世界——那个没有我的世界——是否是依旧那么痛苦。

这个九十平米的房子,现在很空、很静。这是我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没有一点生气。走出门,沿着楼梯往下走,一颠一颠地。走出楼道门,一阵狂风扑面而来。马上要到收获的季节了,但我收获了什么?

我慢慢走着,一边想着收获了什么,一边眼看着前方。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收获。今天,我也想不明白。如果非要寻根究底的话,那就是我收获了死亡。让人触目惊心的死亡。我不寒而栗,哦,这该死的活着!我快步走,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后跑了起来。这些年从来没有跑的这样畅快过。因为我是瘸子。让人嘲笑的瘸子、嫌弃的瘸子、抛弃的瘸子。

“瘸子,你看,那该死的瘸子!”

我一颠一颠地,走出了人们嘲笑中的起伏线。

跟往常一样,过了三个街口,走到了单位。我在一个纺织厂上班,年轻的时候守机器,有一年,下大雨厂房倒了,砸伤了脚。成了瘸子。后来,调到了后勤办公室。办公室就两个人,王主任和我。大小活都是王主任自己干,他很少安排我,除非他忙不过来了。他会说,小实,暖瓶没水了,去锅炉房打水。没有烟了,去买盒将军烟。停电了,去合上闸……

每天,我总是提前十分钟到。打水,倒垃圾,扫地。王主任对此很满意,总是挂在嘴边说,小实,你还是很勤快的,要不是脚,还真是前途无量。说完,他会叹气,好像为此惋惜。我活着的时候,总是听到这样的话。一开始,我觉得他为我感到惋惜,甚至是痛惜;听久了,听腻了,觉得这分明是在拿我开涮。我其他方面跟正常人一样。可偏偏就那么一点瑕疵,让我在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过上了六十岁退休的生活。我还想继续发光发热,可是厂里已没有我的位儿了。就是后勤办公室的闲职,还是厂长考虑再三安置的。厂里一开始的意见是,给两万块钱安养费直接辞退我。我感到不公平,去县里找,县里总是踢皮球;我又去市里找,市里推到县里;最后我去了省里,省里压到了市里,市里压到了县里,县里压到了厂里,厂长顶不住压力,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闲职。

我才过三十岁,大学毕业刚过六年,本可以发挥才智,大展宏图。可不曾想,命运的风暴把我推向了老年的浅湾。无风、无浪,守着夕阳,看黄昏。

纺织厂上夜班的同事下班了。像往常一样,我跟他们打招呼:

“老李,下班了啊。”

“王哥,昨晚睡得咋样?”

“孙姐,慢点骑电车啊!县城里这两天电车总是出车祸。”

没有人理我。他们默然地穿过我。我走近大门。这里多么熟悉。我围着院墙顺着小路,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上班六年来,我从来没有走完过一圈。今天,我做到了。阳光正好斜照在脸上。蜀葵在墙角绽放,红的,白的,粉的,争先斗艳。

最后,我到了办公室。王主任正在打扫卫生。

王主任自言自语说:“我好歹也是个办公室主任,哪有干活的道理。”说着,他把扫帚仍在了墙角。扫帚倒在了地板上,像一面失败的旗帜。

王主任说:“苏实,这兔崽子前天吵着跟我涨工资,娘的,今天就不敢来上班了,这傻逼瘸子。”

我感到羞愧。我为后勤办公室付出了我的一切,却换来了俩字:傻逼。

王主任拿着杯子去门右边的暖瓶区倒水。三个暖瓶,全是空的。王主任很生气说:“这瘸子,还不来打水,渴着大爷了。给他五千的工资,便宜傻逼了,丫就该拿两千。要不是我动了恻隐之心,这逼样的能拿五千?”王主任越说越愤恨。

我之所以能拿到五千块,只因为一件事。我发现了王主任和厂花小娟的偷情秘事。老王啊老王,在哪儿偷情不好,偏偏在厂房后面的小树林里。有天,我值夜班,拿着手电循着声音就逮住了。本想捉贼,没成想成了捉奸。

王主任提着暖瓶,嘴里嘟囔着:“这傻逼瘸子,还不来打水,爷爷我渴了。”他得意地笑着,走向了锅炉房。

这间办公室的每一角落,我曾经都很熟悉,而且留恋。40多平的空间,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打在桌子上。房间里一片光明。窗户半敞着,有风。我坐在平常坐的位子上,对着窗外发呆。一个婴孩的啼哭声,从我脑子里盘旋。先是远,后是近,最后吵得我焦头烂额。阿玲应该生下了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想念阿玲了,那个活泼美丽的女孩。我想再看她一眼。我走出办公室,疯狂跑起来。

乌云压上天空。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现在俨然风雨欲来之势。

走出大门,左拐。大街熙攘。雨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雨水穿透我,砸伤我。让我迷失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七月里。

一辆闪着蓝色光线的急救车从前方驶来,我跑向了马路中央。车头穿透我,瞬息万变的疼痛之后,我站在了车厢里。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躺在担架上。孕肚高耸。衣襟凌乱。

一个女护士突然尖叫:啊,大出血。

男医生汗水如雨水倾泻,右手握着满是鲜血的手术刀,抬头对着司机大喊:快,抓紧时间。然后转向惊慌的女护士,输氧。

女护士慌乱地拨女人的头发,我看到了那双黢黑哀怨的眼睛。我震惊了,这个女人是阿玲,我爱了十年的女人。

自阿玲怀孕后,我们便分手了。因为厂房坍塌,不但砸伤了我的脚,还砸伤了我的命根子。医生断定,我终生不能再生育。

我哭了。我希望躺在手术台上的是我,不是她。我希望痛苦的人是我,不是她。我希望给她千万分的温暖。这温暖曾让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直挺挺地站着,直面生活的重压和挫折。如今,我只能看着痛苦的她,她却看不到我。我们隔着的其实是千万光年的距离。

分手的那天,阿玲说,孩子是你的。

我笑,泪水流了满脸,说,我成全你们。

急救车到了医院,慌忙停住。四五个医务人员等在车边,慌乱地把阿玲抬下车。隔着氧气面罩,我看到阿玲温暖的笑靥,苍白的面容如莲花开放。太美丽,太悲伤,扎在我心口窝。

在瓢泼大雨中,我嚎啕大哭。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相爱十年,彼此的美好青春,随着一场瓢泼大雨,流失在这片苍茫的黄土地上。

上大学时,我遇见了阿玲。一眼钟情。爱情成了心里的太阳,照亮并温暖了我眼里的黑夜。毕业后,我娘重病。我回到了那个小乡村,我出发的原点。

在县城,租了一间七十平米的房子。阿玲照顾了我娘一年。一年之后,娘死于心脏衰竭。她走得很安详。虽然贫穷,但是她为她的儿子得到幸福而安心。她坦然地去了天国。

在我娘走后的一个月里,我没有出屋。害怕白天,害怕光亮,整天以泪洗面。阿玲在一旁安慰我,鼓励我走出阴影。在小县城,我换了七八份工作。最后,在一家纺织厂做工。阿玲也是一样,换了好几份工作。在超市当过收银员,卖过化妆品,卖过衣服,当过办公室文员。因为从小缺失父爱,让我胆小如鼠、懦弱自卑。是阿玲的鼓励,让我重获自信。在我人生的至暗时刻里,阿玲成了天上的太阳带给我源源不断的温暖。

如果真正的爱情是互相成全,那我分手的决定是对的。当我得知阿玲怀孕后,我只好提出了分手。从此,阿玲成了南极,我成了北极,我们之间隔着浩瀚的宇宙。

我夜夜难眠。我后悔了。我开始想念阿玲温暖的怀抱,想念她的发香,想念她穿过的红色外套……如今,我心中的太阳消失于黑夜。那一抹爱情就像夜空中的烟花,耀眼过后,消失于寂静的虚空。

“苏实,你要相信你自己,你可以的。”

“可是,我是瘸子。”

“瘸子怎么了?你现在要镇定,你要直面现实,不要再逃避现实了。”

“现实?这是些什么现实?”我哭了。

“苏实,我不是非要让你工作。我只是不希望你成天沉沦,你不要再沉沦下去了。我要看到你好起来。”

“可是,我不能生育了。”

“我不在乎……”

在瓢泼大雨里,我走出医院。我感到无限的压抑。在这座雨水绵延的小城里,我还能去哪儿。举目四望,无限悲哀。我疯狂地跑了起来,悲伤如藤蔓裹挟着我。原来死后的世界,依然让我如落渊薮。

我颓然地回到了小屋——我出发的地方。阿玲的影像在我眼前明明灭灭。我一阵恍惚,我一度以为阿玲回来了。手机在墙角闪着,是一条消息。阿玲的回复:你的五千块钱我已收到,谢谢你还记得我的临产日期。我会把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养大成人……

“王主任,你不给我五千的工资,我就把小花偷情的事儿说给厂长。”

“你敢?”

“狗急了可以跳墙。”

“你敢威胁我?”

“是的,”我笑,邪恶的笑,“就是在威胁你。”

“给你,呸!”他朝地吐了一口痰,“哼,你小子也别得意,你能来厂里吃闲饭没点数吗?还不是厂长……”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随之是轰隆隆的雷声。

回到床上,浓重的夜色让人窒息。太黑了。太阳没有了,没有一丝光亮。我平躺着,生无可恋。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把水果刀——放置了许久的刀。现在该是用上的时刻了。我右手握住刀柄,舌尖舔了一下刀尖,是凉的,而且很锋利。很好,可以一刀毙命。我闭着眼睛,吐了一口气,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一下,又一下。

“阿玲,阿玲,你在哪儿?”

“我怕黑……”

作者简介:苏学立,滨州惠民人,多次在征文比赛中获一等奖,共发表三十余篇,现为银行从业者,业余时间坚持写作。现为惠民县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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