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媒平台

大平原(一百六十一)|​​戏里戏外

发布时间:2021-01-18 09:56:47    作者:马士明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戏里戏外

马士明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白居易

李家桥村不过是鲁北地区极普通的一个村庄,千多口人,十几姓的杂姓村,西临一条小河,地里成排成行的多是枣树,以小麦玉米为主。打从立村几百年来,春夏秋冬,四时有序,人们按部就班的打发着平淡的日子;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人们同样逆来顺受的接受着。这个冬上,关于李老爷子的话题,村人们不过茶余饭后闲说了几天,也如尘灰般落地无声了。

老爷子又失踪了

在省城某公司的李总,这天一大早就接到老家那个挺有名气的养老公寓的电话,说“早上查房,发现李老爷子又不见了。”

老爷子的第一次失踪是在两年前,他正在几千里之外的一个商务活动上,跟会务组打个招呼急忙地乘飞机赶回,见到一身土尘草屑的老爷子,正在公寓房间埋头吃饭,精神头好着呢,见到他倒是一愣,“你来干啥?不年不节的。”问他去了哪里,去干啥来,老爷子一概缄口不语。他感觉又好气又好笑,老爷子一个人捉迷藏,这是玩的那一出呢。他跟公寓负责人和负责老爷子的工作人员客客气气的做了一番交流,都表示一定加强管理,盯上靠上,保证不再发生这种事情。

养老公寓的保证不过是一句空话,其后老爷子又出走了几次,因为每次都是在一天内就自己回来,所以他这次也没有太在意,叮嘱公寓安排人员寻找,还找了当地派出所的一个熟人和老家村里一个家族的帮忙一同寻找。当天晚上,老爷子还没有回到公寓,这就显得事态严重了。二九天呢,天那么冷,一个七十多岁小脑萎缩的老人能去哪里呢。

李总完全有条件把老爷子接到省城他的家里养起来,他也这么做过。怎奈老爷子一辈子的农村生活习惯顽固得很,住在高层楼房内就如进了牢狱,天天闹腾着回老家。再加上小脑萎缩,把一个人留在家里很不放心,再雇了一个护工。不几天,家里阴云密布,只好送回老家的这所公寓。

第二天一早,公寓方面选择了报警。

天上掉下来的兔和鱼

“娘,娘,咱家天井里有只野兔子!”早上醒来去院子里撒尿的儿子铁犁兴奋地喊叫着,“你天天说老天爷会保佑咱一家,还是真的呢!”兰香提起肥重的野兔子,还能感觉出微弱的体温,浑身皮张完好,看起来是用铁丝套索捕获的,这冬天的兔皮能卖个好价钱呢。入冬以来都是清锅冷灶的,多些日子没见荤腥,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疼人,这野兔子也许真的是上天可怜见眷顾他们孤儿寡母的呢!

兰香也露出难得的笑脸,两个孩子更是兴奋异常,勤快的帮娘拿盆子递刀子提水抱柴火,那诱人的肉香很快弥漫了这个贫寒的小院。炖好后,捡好肉盛满了一碗打发铁犁给公婆送过去,剩下的娘仨吃了两天。几天后,院子里又发现了几条大鲫鱼,这个冬天大概总有五六次意外之喜。这不能不让兰香再联想到自留地被什么人“认错地块”收割下的庄稼,她也意识到,这并非上天的恩赐,她猜想到一个人,再想起那人每见到她就深情瞩目的眼光,不禁心里一阵发紧,两颊也热起来。

要说,兰香的命可真够苦的。七八岁上亲娘害病撒手走了,十岁的姐姐早就学会了洗衣做饭,也就下了学像个主妇般的操持家务,爹半年后又娶了个跛子后娘,兰香的脸上再没了欢笑。李家桥村的大姨就把她接了去,兰香爹十二分的愿意。兰香大姨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也就入学读了几年书。18岁上就嫁了人,丈夫是个大字不识憨实厚道的小伙子,到25岁上有了一儿一女。两人都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那微薄的工分收入并不能改变清贫的日子,谁家都是一个样,两口子倒也没有多大忧愁。这年冬天的农田水利会战比较往年更声势浩大,兰香丈夫劳动中工伤意外磕破了后脑,送到医院不几天人就完了。村里大队支书带着公社的人来慰问安抚,放下一袋子粮食和30元钱。公爹年老多病,妯娌也都是各过各的,日子都是清汤寡水的光景。兰香一下子傻了,她觉得她的天塌了。她带着两个几岁的孩子,日子怎么过?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可是她舍不得两个孩子。她偷偷地养了几只鸡,攒下了鸡蛋就拿到集上卖了,再买回煤油、洋火、肥皂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后来大队办起副业,她又学会纺线织布,她一分一厘的算计着各项支出,用她柔弱的双肩硬是撑起这个失去顶梁柱的家。

“娘,你给谁做鞋?”

“给你姥爷啊。”

“我姥爷哪有这么大的脚丫子?”

名不虚传“李秀才”

“李秀才”学名李治平,是他读过几年私塾的爷爷取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伦理思想给起的名字,爷爷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蝇头小楷写得那叫一个好,待要考取个功名,不想清朝亡了。在那乱世里能安身立命就不错了,对自己哪还有什么奢望,倒是对孙子寄予了无限的希望。李家祖上几辈人都是晴耕雨读,勤俭持家,到了治平爹手里倒也置下了二十几亩上好田地,喂养了一骡一牛,还有两亩果园,日子还算殷实。治平的爷爷坚信“哪个朝代也需要人才”,当爹的就把治平送进了新学堂。

土改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开始认定的中农成分,58年复评就成了富农,治平的爷爷一气之下死了,以致于以后读到高中的治平也就完全丧失了招工、参军、推荐上大学的机会。

“孩子啊,这就是人的命,想不开不中咧!”爹娘苦苦劝导。

这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娃从痛苦绝望中挣脱出来后,就随着社员们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天生的聪明劲儿得到了发挥,他改进了几样农机具,还搞起试验育种,村头小河安装了水磨,在河道清淤时用上自制的滑轮拉车子,也就有了“李秀才”的绰号。

“李秀才”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一个媒人登门,这可急坏了他的爹娘老子,四处求亲告友托媒,一晃几年也没结果。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年代,好家庭出身的子女哪怕身体有残也不愿跟黑五类的子女结合,那要影响下一代呢。治平对同是黑五类的几个女子,都不中意,这样也就冷等下来。

治平爱动脑子也善于学习请教,跟一个老猎人学会了用铁丝套索、捕捉器、网阵捕猎野兔和黄鼠狼,打鱼摸虾更是不在话下。一个公社干部来村里喝着老白干吃过一顿野兔子肉后,打着饱嗝儿对治平大加赞许,“这么好的小伙子,咋能不成个家!”几天后就给治平介绍了一个好出身家庭的女子,治平爹娘感恩戴德,点头如捣蒜的代替治平答应了这门亲事。

“爹、娘,我不愿意这门亲事。”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看看村里像你这大的都是几个孩子了。人家还是贫农户,不嫌弃咱就烧高香咧。俺也知道你的心事,那兰香是个好女人,可拖带着两个小娃崽,咱家这日子光景难啊。再说,她是你四服上的侄媳妇,差着辈分儿呢……”

父母退出后,治平将头重重的撞向墙壁。

第二天,治平说他想通了。接下来,看家定亲,秋后就把媳妇娶进了门。

戏里戏外的两个人

李家桥村史记载,这个村有一百多年的风习传统,那就是村民自组的草台班子每到腊月就上演一些河北梆子和京剧剧目,一直过了正月十五,远近闻名。每到秋后农闲,开始排练一些新戏,老演员传帮带培养新人。

“铁犁他娘,你也去大队散散心,别每天憋在家里,俩孩儿一晃就大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兰香的婆婆也挺大度的叫她去排练,其实担心媳妇有了外心,新社会了,媳妇一心要改嫁也挡不住的,只要守着这个家,孙子孙女就是亲的。

兰香识字多记性好,学戏很快,一招一式像模像样,丧夫的悲伤在拍戏的过程中慢慢淡化。少妇的独有魅力也就吸引了治平的眼光,自己的戏排练完,也在一边站着专注地盯着这个堂兄的儿媳妇儿,这个让他心动、心疼的女人。

“你看看,你们俩眉来眼去的骚浪样儿!你还当你真是薛平贵,当那个克夫的贱蹄子就成了王宝钏?!她识字,难道她的肉也是香的啊!俺可是根正苗红,要不是俺那在公社里当官的表叔保媒,俺还真的看不上你,你这黑五类的狗崽子还想翻天不成!?……”

治平的媳妇贵荣学了两个月的戏,一句唱词也没记住,那粗俗蛮横惹得人人厌烦。自从治平和兰香搭档演过河北梆子《王宝钏》《喜荣贵》,京剧《西厢记》《玉堂春》《拾玉镯》等剧目后,她隔三差五的就找茬开骂,还曾借口丢失了一只下蛋母鸡上到屋顶指桑骂槐的骂了几个小时。

媳妇兄弟四五个,各个如狼似虎土匪一样。越穷越光荣的荒唐年代里,好吃懒做的老泰山带领一些二流子在村里搞土改,得了不少利益,也混得了一个村干部身份,这十多年正红着呢。再是媳妇婚前隐瞒了她的癫痫病,发作两次后,治平再也不敢刺激她,每次都是敢怒不敢言,任由她打骂。

这不,村里的戏班要去县上参加地方戏汇演,来回四五天,贵荣又虎着脸训斥开啦。

“我推辞过,村支书不同意啊,说这是代表全公社。这次还是你表叔带队呢。”

“我还不知道你的贼心!一天到晚把那丧门星装在心里,你要是敢跟那狐狸精勾勾搭搭,我就把你的宝贝蛋儿子杀了,再把你剁了喂狗,你别认为我干不出来!”

治平在这无望的日子里,看不到岸的苦海里,他的最大快乐都寄寓在演戏中。

在县上的几天里,他很想找个机会单独跟兰香说几句话,却没能成,大家都是集体行动,他俩怎么能脱团呢。

儿子的意外发现

打从县上回来,才三十岁出头的治平真的废了。

他再也不参加村里的草台班子,也不去看戏,远远地绕着兰香的院落走,下地劳动也离开的远远的。贵荣安静了许多,对治平也有了点儿好脸色,四处讨来草药,膏药,各种偏方,治平一切没有改善。

劳动下工后,治平就拿了他的家伙事儿捕猎野兔野鸡,捉的鱼多了就分送给邻居。积攒下几百张兔皮,就有河北的皮匠上门来收购,依靠这一绝活儿,治平家的日子就比其他人家好上那么一大截。

儿子完全遗传了他的优秀基因,他耐心地教儿子读书识字,给孩子讲历代神童、民族英雄的故事,让孩子背诵《三百千》《论语》《弟子规》,经他调教的儿子学习成绩好,讲礼貌守规矩。

儿子每在娘骂他爹时,就拉扯劝止他娘,他感觉爹并不像娘说的那样坏,不要他娘俩了,要跟那个狐狸精好,再说兰香嫂子也不像狐狸精。

日头火辣辣的,炙烤着半人高的玉米,也炙烤着在自留地劳作的人们。生产队的活儿赶得紧,队长就安排歇两天,让社员忙活一下自留地里的活路。

眼看日头过了午,贵荣打发儿子去自留地叫治平回家吃饭,儿子答应一声就出了村。轻车熟路的就到了地头,也没像每次那样高声喊爹,儿子想着跟他爹开个玩笑。如果悄无声息的走到近前,大叫一声,爹一准会吓得跳起来,用粗大的双手捉着他,用有力的臂膊箍紧他,再高高的抛举到空中,再用粗硬的胡茬扎他的小脸蛋,自己想着就笑起来,他喜欢爹的这些亲昵。

这时候的青纱帐很是成了气候,满眼翠绿一望无边的连绵。把路上编的柳条帽扯下,猫下身子搜寻着爹,连个人影也没见,难道从另一条路回家了,可爹用的锄头还在地头上呢。他放开嗓子喊了两声,爹从另一块地里快步走回来。他看一眼爹,一定是热坏了,那么一个大人居然有些不自在,脸红红的,呼吸紧促。

爹扛起锄,他跟在后面。

他不经意的转身,一个蓝花上衣的女人从一块地里走出去。爹也跟着他转身,也看到了那个女人。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十年后

岁月在治平的脸上也没留下多少痕迹,反而透出几分农村庄稼汉少有的儒雅。两年前贵荣河边洗衣突发癫痫落水致死,他还是有几分伤感的,毕竟夫妻一场,两人还生下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他有时也想,如果当年他能跟兰香成了一家,不知道现今会咋样呢。

儿子的高校入学通知书轰动了整个村子、整个乡、整个县,恢复高考后15年来全县第一个北大生呢!连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都来祝贺并送上一份贺礼,半百的治平心里乐开了花。

“小子,你也成人咧,俺这当爹的就跟你说个大人的话题。当年在跟你娘结婚前,俺心里就放不下新寡的你兰香嫂子。那年热天里,那次你去自留地里喊俺吃饭,俺是差点儿犯浑,除了这,俺这些年没做出啥对不住你娘的事体。”

“爹,我能理解你。你从没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和安宁,你心里苦着呢,这些我都懂。你和兰香嫂子如果都有意,我支持你们在一起。”

“说的啥浑话!我都老了,一个人享清净多好,别给人家惹那不素净啦!”

多年后,儿子研究生毕业进入一家国企,最后做到了省城分公司老总。治平在一次酒后昏倒,就查出脑血栓和小脑萎缩,经过治疗也基本稳定下来,却也是时好时坏,有时连大孙子也认不出来。  

“爹,你可还记得俺兰香嫂子?”

“兰香是谁啊?哪出戏上的?”爹是真的忘记了那个人。

老爷子潜回了村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李家桥村里的戏剧表演就呈现出颓败之相,演员青黄不接,老的老了,出嫁的出嫁,年轻一代完全被别的新奇玩意儿吸引了去,没有一个年轻人稀罕咿咿呀呀的老古董。在九十年代初的一场演出后,那些行头锣鼓都装进戏箱,放在大队部一个闲置的库房里,曾经热火了一百多年的老传统风俗就此与这个时代做了告别。

这个年底,上级调拨了一批物资用于扶贫和明年开春的新农村建设,这才打开多年没用过的村委会库房。

地面一层厚厚的尘土上,老鼠的爪印行迹编织出各种的图案,还有一个人的脚印反复地加印在这些图案之上。冬日的阳光穿过木窗投进来,一个扯破的巨大蛛网无言的做着一番特别的讲述。

失踪二十几天的李老爷子板板正正的穿戴了河北梆子《王宝钏》中薛平贵的全套行头,四平八稳的躺在并排的两个戏箱上,怀里紧紧地抱着王宝钏的那一整套行头。

李老爷子的遗容,安详,满足,一脸解脱,还有点笑眯眯的。

作者简介:马士明,七零后,无棣县人,滨州市作协会员。爱好阅读和驴行,尝试用笔记录所见所闻所思和凡俗的日常。

责任编辑:杨孟子

    热门评论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