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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一百七十四)|弓与箭

发布时间:2021-04-06 17:20:45    作者:王慧玲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弓与箭

王慧玲

戊戌年露白之日。季节的一只脚踏入秋天,另一只还留在夏天。动车时速340千米,车窗外,田畴飞速后退,草木深郁,野花装饰的旷野里,无数植物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形色盎然。虽然夏秋交替的边界模糊而混沌,而随着季节的转身,属于我的一场送别已经抵达。

我们仨,并排而坐,我挨着女儿,女儿挨着窗。自从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她的心一直雀跃着,期待飞向属于她的天空,而疑虑的云翳一直在我的心上盘桓:她自己选的新闻传播专业适合她吗?远方会有怎样的风景?有些东西虽不可知,但亦在人生经验的预料之中——未来四年,进入一个鲜花和荆棘并存的前方,她会斩获新的知识,结识新的师友,也会遭遇不期的困顿和挫折,她独揽的未来时光,终将像身下疾驰的复兴号一样,一直向前,然后驶出我的视野。而我只能默默祈祷她的前方不会雾霾浓郁,月色单薄。

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抓过她放在腿上的手,她瞥我一眼,继续戴着麦听歌,不知道此刻她心里想什么。握起那只手,侧视起她稚嫩、小麦色的脸庞,熟悉的曼长脸、饱满的额头、微挺的鼻梁、肉乎乎的鼻翼都遗传于她的父亲,虽然和我曾是一体,却没有一点似我的地方,这并不妨碍爱她胜过爱我自己千倍。十三年求学路,一路陪伴,雕琢这件生命作品,今天亲手把这半生呵护的璞玉,送到千里之外的学府,去继续接受岁月的打磨和雕琢,玉成何形,一切待卜。动车安静平稳地疾驰,旅人多已进入浅睡状态,而我心里微澜起伏,须臾不停,这是以前三人一起出行时从未有的感觉。她怎么就十八岁了呢?怎么这么快就上大学了呢?

十八年前,小麦成熟的季节,她呱呱坠地,因缺氧导致浑身青紫,没有哭声,我近乎绝望时,医生的第三次拍打终于让她发出了微弱的哭声。一双不足四指长的小脚丫,在一张白纸上印上了人生的第一双足迹,从此,我的日子里多了哭声、笑声和忙碌,心里多了被一个小人儿需要的满足感、幸福感和成就感。

十七年前的冬天,她一岁,已经能清晰地说出简单的话语。每天,我耳边小鸟一只,燕语童音,岁月真是美好啊。可恶的是我得了病毒性肺炎。医生建议立刻隔离并终止母乳喂养,饥饿的她不明就里,撕扯着我的胸衣,伤心地哭着:“妈妈……吃……一口……”我硬生生掰开她撕扯我衣服的小手,看着那楚楚可怜、泪痕未干的小脸抽噎着睡去,心如锥刺,断奶,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母亲把她从正输液的我身边带走,分别五天,犹如五年。第五天我基本康复,中夜想她,再无睡意,心里像猫爪抓挠,天一亮便奔她而去。那是我俩人生中第一次久别,思念在啮噬着我的时候也在折磨着她,推开母亲家门时,见她坐在地板上堆积木,泪痕满脸,两眼胆怯。因为姥姥吓唬她,再吵着吃奶,你妈就不要你了。“妈不要你了”——这句话,对一个幼童来说是世上最狠的恐吓。见到我时她一愣,继而扔下积木笑着扑到我怀里,再也不离开,一双小手隔着衣服摸一摸她的粮仓,懂事地低下头,大概怕我真的不要她了,绝口不提吃奶的事,吃饭时,一勺一勺地吃着鸡蛋羹,连我也诧异她的成长如此快。那次短暂的分离重回家后,无论上班还是外出,我尽量延长与她分开的时间,那一年她快速成长。

夏夜,常常带她看星空,看着漫天星斗,月缺月圆,她不停地问:星星是谁点的灯?小月亮是因为多吃饭才长成大月亮的吗?望着一轮圆月,她若有所思,出乎意料地说,小月亮长大了,好看了,妞妞也长大了,不吃妈妈了,吃蛋蛋和饭……听了她的话,禁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在小腮上亲了又亲,懂事的孩子,自律得让人心疼。从此,她慢慢长成一个明理的孩子,凡事一旦觉得无望,立马回头,绝不纠缠。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四季轮回,不满盈盈一握的一双小脚丫慢慢长大,牵引着它的小主人,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中学,每一段行程都留下了或闪光或暗淡的足迹。取得过高中统考全市第一的成绩,经受过全国高中生英语风采大赛败北的挫折,也有过莫名低烧、咳嗽半年久治不愈的病痛,遭遇过骑车摔伤鼻梁、手腕骨折的意外,风一程,雨一程,她,终是长大了。

列车驶进北京南站,转地铁四号线到西单转一号线,到四惠,转八通线,我们仨带着三个拉杆箱加四件装有衣服、被褥的行李,在地铁站电梯上来下去,兜兜转转,她蛮乐观地从她爸手里抢过最重的拉杆箱,说以后凡事都要“自己来”了,让“自己来”从此刻开始吧。到了中国传媒大学站,她激动地冲上出站口的过街天桥,望着桥下风驰电掣的车流,手抚胸口,兴奋溢于言表,而首都的天空下,她看上去是那么稚嫩、渺小,我的心一紧,不知被什么扯了一下。

陪她找到宿舍,选好床位,陪她买了生活必需品。我们住到如家宾馆,因为宿舍还没有舍友,她随我们住到了宾馆。翌日,去立德楼注册,她开始坚持自己去,我们只好在不远处观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就这么远远地望着,望着她一上午自己完成新生注册,领军训服,接受采访。她娇小的身影也汇入了人流,转眼就不见了。等到中午,我们仨在她的学校餐厅就餐,我们坐着等,她主动用学生卡取饭、埋单,角色转换,她俨然成了大人,我和她爸成了孩子。下午,参观中传校园,流连于立德楼、明德楼、大阅城、伟岸的青松、挺拔的白杨之间,草坪上“立德、敬业、博学、竞先”的校训石碑,像一位忠厚而有担当的学者,蓝天白云下,背着书包、挎着相机的学子从至圣先师的塑像旁匆匆走过。“放手,家长的注目礼,独立,大学的第一步。”——学校的迎新标语告诉我们,这一天,终于来了。她,成了众多年轻白杨中的一棵,在这里,她将沐浴日月星光,汲取着知识的乳汁继续长大。

第三天早晨,本来约定在校门口等她一起吃早餐,然后我们返回,没等到人,只等到了电话:她和舍友一起去餐厅用饭,然后去教室,让我们直接返回。我和她爸在没有当面告别的失落中,最后望了一眼她居身其中的中国传媒大学的校门,怅然离去。忽然,心好像又被什么扯了一下,是十七年前扯我胸衣的那双小手吗?身后是否有一双茫然四顾的眼睛,正无助地被人流裹挟着,裹挟着……我猛地回转身,什么都没有,我心里却生出一种把孩子舍弃在茫茫人海悄悄走掉的感觉,泪一下子流下来,“中国传媒大学”几个字在我眼前模糊了,他掏出纸巾递给我,说我“自作多情,庸人自扰”,然后牵起我的手,走向地铁站。

登上返程的动车,我望向窗外,终是与她渐行渐远了。设想放假时,她将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从学校倒三次地铁才能到达北京南站,于是赶紧把乘地铁的顺序编辑成一条短信发给她,她发了“OK,一路顺风”的叮嘱,再无话,干练得俨然一个大人。人在车上,心仿佛还留在她宿舍,在脑子里盘点了一下为她准备的日用品,懊悔没给她多买点水果,她几乎没有和商贩讨价还价的经历呢。车到天津,又想起军训服是需要洗一洗再穿的,又赶紧发短信提醒她。车到济南,又想起她带的现金有点多,提醒她去军训基地前先把钱打到卡里、和同学搞好关系……她好像不耐烦了,回“嗯嗯,放心吧,我又不是傻瓜。”

是啊,她又不傻。我这是怎么了?初三时同学叫她“睿哥”,因为她的能担事和仗义,高三班主任曾说她“很沉稳、有主见”,我何必过分关注?

薄暮时分,我们回到家。在楼下,遇到邻居李姨,她一句“孩子这么快就开学了,你会闪得慌吧?”我应付了几句逃也似地走掉。进了家门,坐在沙发上,,半晌,我和他谁都没有说话,家一下子空寂得叫人心慌。

天渐渐凉了。虽然不用每天辛苦地为她准备一日三餐,不用每天小心翼翼地看“高三狗”的脸色行事,可睡前,总是习惯性地浏览一下北京朝阳区的天气,提醒她多喝水防秋燥、加衣防着凉。一有空,就到手机置顶订阅里看中传网站发的消息和照片,看她校园里白杨披金、青松擎翠、枫叶流丹,欣赏秋的韵味从宁静悠远的云端落到她的身边。

她总是忙得没空理我,一天晚上,难得她发来短信,很激动的样子。看后我赶紧回:向你的小崔师兄学习,做心有日月,一身正气的人(时值崔永元揭露某些黑幕前后,出人意料到母校参加记者节活动)。她仿佛越来越忙了,许诺每周六晚上和我视频。于是,周六晚上,我取消所有活动,拿着手机坐沙发上静静等。

每天上班必经的路边,无数蒲公英举着光秃秃的茎杆站在秋光里,她的孩子也都举着小伞随着风飘向了远方。想起一位作家的话:每株植物的孩子都不属于母亲而属于大地。动物也如此,弱小如兔子和鸟雀也不能永远生活在母亲的羽翼之下。纪伯伦《先知》里也有类似的话:你的孩子并不是你的,他们是生命的儿女,只是借你们而来,你可以给予爱,却不能给予思想,可以造房屋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是灵魂。生命之旅不会倒行,也不会滞留于往昔,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被射出的生命的箭矢,射者瞄准无限之旅上的目标,用力将你弯曲,以使箭迅捷远飞……

是的,众生芸芸,为人子女时,谁都曾是一支箭,为人父母后,被岁月弯成一张弓。作为箭被射向远方时,踌躇满志,带着呼啸飞去,终于挣脱束缚,却从没体味过弓被弯曲的疼痛,也体味不到闲置之弓的孤寂吧?只是埋怨老弓爱唠叨,关注过度……想到这里,心里的愧疚越涨越满,仿佛要溢出来。我收拾一下,下楼,启动车子,出了小区,奔向我的老弓所在地。

作者简介:王慧玲,山东邹平市人, 教师。作品散见于《火花》《山东商报》《渤海》,著有散文集《黛湖清韵》。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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