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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一百九十一)|​一件蓝布衫

发布时间:2021-07-28 14:40:46    作者:王华英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一件蓝布衫

王华英 

九十四岁的花奶奶老得只剩了大片大片的回忆,那些陈年往事如同光柱里的尘埃纷纷扬扬,蠢蠢欲动。花奶奶瘪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对着来人,对着阳光,对着空气,对着嘈杂或阒寂兀自张合着,将那些酸甜苦辣的过往抽丝剥茧一般一根根梳理出来,拍打拍打岁月烟尘,再一圈圈缠绕回去,絮絮叨叨,乐此不疲。

花奶奶的听众少之又少,任谁来到跟前,她都绝不轻易放过,敞开话匣子,陈谷子烂芝麻,翻箱倒柜地唠叨。

为了一件蓝布衫,你山根奶奶差点搭上自己的命。

蓝布衫的故事我已耳熟能详。

生在富农家的山根奶奶年轻时候生得水灵灵、鲜嫩嫩,花红叶绿、婀娜多姿,高高的个头儿,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背后摇曳生姿,怎奈出身不好,不得已,下嫁给家徒四壁的山根爷爷。在贫穷的泥淖里挣扎的山根奶奶如明珠暗投,骨子里倨傲的心性却无论如何都磨灭不了。吃穿不保,在穷窝里摸爬滚打两三年,别的女人早就花容失色、面目全非,山根奶奶除却磨掉了几分羞怯与娇弱,增添了几许干练豁达之外,依旧青枝绿叶、清爽宜人。

这年,山根奶奶娘家侄子娶媳妇,山根奶奶得去娘家走亲戚。那时候人们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这些补丁在肩膀、胳膊肘、屁股、膝盖等部位被手巧的媳妇缝补得有模有样。但再有模有样,走亲戚穿也很是掉价。于是,在那时的农村,形成了走亲戚借衣服穿的惯例。村里总归有做点小买卖、或者男人吃公家饭的,这些家庭相对宽裕些,这些家庭的女人便有了星星点点爱美的资本——油盐酱醋之外扯上三尺布,给自己做件蓝布衫,放在箱底,逢到走娘家、串亲戚等隆重场合穿。这样的人家一个村里也就有数的几户。这几户人家都放驻在很多村妇的心里,每到走亲戚需要借衣服时,就掰着手指头盘算下谁的衣服更新一点——即使是压箱底的“新”衣服也是不怎么新的,只是置办了便束之高阁,只在紧要时候穿穿而已。当然,也要掂量掂量关系的亲疏以及个人的脾性。关系如果不怎么亲密,即使上门使脸子也会无功而返。还有的人家虽然较为殷实,衣服也崭崭新,但是为人苛刻,不易外借,人们也不会无故去吃闭门羹。

虽然山根爷爷一再说,就是走个亲戚,吃个饭,穿啥还不一样。山根奶奶却执意要去借件新衣服挡挡脸。盘算来盘算去,福生媳妇人厚道,和自己身量差不许多,而且她的衣服也较其它的新,于是咬咬牙将五个鸡蛋用大襟兜了去福生家借衣服。

那时候一件压箱底的蓝布衫就是一个女人的全部家当,所有的脸面、身份都汇集在上面,所以自己平时舍不得穿,当然也舍不得外借,只不过碍于乡邻的情面不好拒绝,于是便会在借出之前反复念叨,谁谁谁借了衣服,给弄上一块油渍,无论如何都清洗不了去,下次绝对不会再借给她云云。言外之意,要万分爱惜,完璧归赵。山根奶奶当然是诺诺称是,一再保证。

人们总说无巧不成书,事儿好像都赶着这句话来了。山根奶奶千小心万小心,坐席的时候,一个亲戚的孩子看到平素里难得见到的荤腥饿虎扑食一般,将一盘菜硬生生扣到山根奶奶身上。山根奶奶当时就傻了,脑子一片空白,也顾不得吃饭了,赶紧找了件娘的补丁褂子换上,将那件借来的蓝布衫摁到水里。当然,无论如何都清洗不了去。结果可想而知,福生媳妇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大片油渍的,不得已,山根奶奶忍痛将攒了好个月的鸡蛋卖掉,方才抵了蓝布衫的钱。山根奶奶也因此遭到了山根爷爷的一顿暴揍,接下来好几个月也将是少盐没油的日子。生性倔强的山根奶奶一气之下投向了村内的一眼井,幸亏有人挑水刚好碰到,才将刚刚跳下去的山根奶奶救上来。花奶奶接连几天去山根奶奶家劝说,山根奶奶才打消了寻死觅活的念头。

“有了那件事,你山根奶奶好像种下了病根,买衣服上瘾。以前没钱没办法,现在有钱了,看到相中的衣服就买,家里衣服都堆成山了。”花奶奶一边说,一边用用老树皮一般的手摩挲着身上的新衣服。

“喏,尝尝,后街你大姑给我买的。”花奶奶将桂圆、雪饼等一大堆零食推到我跟前。“这些东西搁到以前想都没处去想啊!”我知道有关盒(方言读huó)子的话题又被扯出。

所谓“盒子”,就是走亲戚时的伴手礼。盒子的内容如同人类的演变一般,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

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候走亲戚的盒子一般就是二斤馍馍、二斤挂面或二斤油条。过年的时候将自家蒸的馒头、包子之类挑出几个周正的、面相好看的,放在手提篮里,盖上一块干净的毛巾或笼布。时之所需即为贵,这些在当时已经是很像样的礼品了。那时大饥荒的阴影尚且笼罩在老一辈人们的心头,吃饱还是人们日夜操劳的终极目标,人们平时的吃食是玉米面窝头,馒头、包子这些东西还很是稀罕,平时难得吃上。

土地承包到户,吃饱的问题基本解决了。粮囤有余粮,兜里有余钱。人们的生活水平渐渐提高。水涨船高,村里人走亲戚能像模像样地买两包点心、饼干了,当然也仅限于走亲戚使用,平时绝对没有这样的口福,除非病了或者行将大限。一包点心常常是闺女送到娘家,娘家送给姑家,姑家送到婆家,转一圈又回来了。有的甚至转到变味了,还在一圈一圈地转。一圈圈转下来,原本方方正正的点心变得弓腰塌背、棱角全无,走亲戚实在拿不出手了,当家的老太太才万分心疼地拿出来,分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吃,那一刻真是人生幸福的巅峰时刻。

“你秋生奶奶临走(临死)的时候想吃块点心,到了没吃上。穷日子过够了,非扔了一大家子去跳井,没有福气啊,活到现在,不是想穿啥买哈,想吃啥有啥。楼房、汽车,村里一样不少,这样的日子真是好上天了呢。”花奶奶将一块桃酥放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吃着。

明晃晃的夕阳锦缎一般铺落下来。花奶奶皱皱的皮肤黑黄黑黄的,软塌塌遮盖在嶙峋的颧骨上,阳光晃晃照上去,像一块干涸了很久很久的土地,了无生机。两颗浑浊的眼睛业已失却了灵性与光辉,混沌迷蒙如爬满雾水的毛玻璃,这朦胧深处,我却看到了一种隐隐的光芒。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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