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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二百二十二)|过年看父亲唱大戏

发布时间:2022-01-10 14:52:25    作者:冯志兰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过年看父亲唱大戏

冯志兰

过年唱大戏,对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是习俗,是传统。倘若村里有整套的戏曲服饰、有生旦净丑角色齐全、任劳任怨、不计报酬的演员,又有一支训练有素、会搭戏台的村民队伍,还有一众舍得投资、能掌控台上台下的村领导班子,那么,这个村在十里八乡是有底气时时炫耀的;如果自己家的人会唱戏,又能登台演出,那么这个家的人就引以为傲了。而我有幸就生在这样的村子,这样的家。

生我养我的村庄叫归仁,村子紧靠黄河,在“中国绳网之乡”李庄镇的最南面。我们村从哪一年开始唱戏,村里的老人也记不清了。百度百科里、山东省史志办以及《四川文学》上的《梆子声咽》里,都有归仁村东路梆子的介绍和记载,我们村唱戏的历史和影响力可见一斑。

20世纪七十年代末,古装戏不再是禁区,村里开始恢复唱东路梆子《秦香莲》《游龙戏凤》等,孩子们尽管大多看不懂,但是演戏时还是兴致勃勃地去凑热闹,简直就是归仁版的鲁迅先生的《社戏》。

村剧团的演员不固定,常有年轻人加入,也不断有年纪大的退出。他们没有导演、场务之分,没有固定的乐队,往往是这出戏刚下场的主角,下一场就操起京胡拉弦了。化妆也是自己的事,最多是演员之间互相化妆。舞台上好几层幕布,拉幕的要么是没上场的演员,要么是懂戏曲的村民,外行人也不知道大幕和二道幕该哪个节点拉。

父亲结婚前唱过戏,结婚后有了我们一帮子女,他就不再上台唱了,但发痒的嗓子却经常在扫地、喂牲口、做饭时哼出《武家坡》《空城计》《龙凤呈祥》里的唱段,如果收音机里唱,就直接大声跟唱了。每年春节村里的戏班子排练时,他都要早早去看。

有天晚上,戏班子正在排练京剧《打龙袍》,里面的皇帝是小生,喜欢京剧的人都知道,小生要求唱和念真假声结合。村里唱旦角的试了试,太柔媚,唱老生的太沧桑,唱花脸的又太雄浑,正着急呢,猛然看到了在场看热闹的父亲,那帮唱戏的朋友就撺掇父亲试,父亲一亮嗓子,竟然非常适合。

练到深夜的父亲回家后,手舞足蹈地和母亲叙述着经过,还像个孩子似的非要唱两句叫母亲听,结果把睡梦中的我和姐姐们都吵醒了。

大年初十,村里开始唱戏,打头炮的是《打龙袍》。盼了一天的我们终于等到弯弯的月亮登上了天幕,照着那时还没通电的村庄。戏台上面挂着的几盏汽灯,把台上台下照得通亮。戏台上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准备着道具,戏台下人头攒动,说话声嗡嗡一片。来看戏的除了村里熟悉的面孔,还有许多陌生的脸,那是村里好客的人家把未过门的准儿媳请来看戏,有的则把附近的七大姑八大姨或老友新朋接来看戏。

终于盼到锣鼓声响了,但是戏就是不开演,按惯例还得再敲打上几通,意思是通知全村,要开戏了,也是给演员化妆、换戏服的时间。

随着大幕的闭合,紧凑的锣鼓声一阵高过一阵,戏终于开始了。

大幕拉开了,我使劲瞪着眼,不敢眨一下,嗓子发紧,腿都有点发抖,不自觉地抓住了身边姐姐的手,心想:如果父亲一旦出现什么失误,该怎么办呢。正想着,六个出场的太监已经两厢站立,接着,头戴皇冠,身穿龙袍,手端玉带,足蹬高腰厚底靴的父亲终于亮相了,只见他气势威严,高抬双脚,慢慢悠悠,一步一停,迈着外八字步走了上来,在戏台中间位置停下,甩水袖,正衣冠。做完出场动作,就应该念出皇帝出场的“引子”了。

“凤阁龙楼,万古千秋”,父亲半念半唱,吐字有力,嗓音清脆,韵味很浓地完成了“引子”,台下一片掌声,人们欢呼雀跃,我的呼吸自然了一些。接着父亲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踱到了龙椅前,慢慢坐下后,念出了开场白。不知是父亲声音本来就小,还是不会用话筒,念的什么听不清楚。

台下有了嘈杂声,人们议论纷纷:这皇帝是谁唱的呀,咋没声啊。有知道的说出了父亲的名字,那人还想说什么,我就狠狠地瞪他,那个挨着我们家的人连忙笑着说:“快看戏吧,他的孩子都在这儿呢!再说她们就骂你了。”

有人大声往台上喊:大点儿声啊,听不见啊。

父亲笑了笑,拱手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再开口就提高了音量。

父亲的开唱是在皇帝接受包拯的邀请去看花灯前,尽管只两句,已经放松了的父亲真假声结合得恰到好处,行腔也比较婉转悠扬了。台下有人大声叫好。

其实,这出戏就是《三侠五义》里的“狸猫换太子”,主角是包拯和太后,皇帝是配角,所以,父亲的唱词前后不过十一、二句,大多时间坐着或站着基本不动,只是当太后诉说往事,唱“一见皇儿跪埃尘,开言大骂无道的君”这段时,他需要跪着。这一段的板式叫流水,老旦絮絮叨叨唱着,听上去像在缠绕毛线,一圈圈、一道道,没完没了。台下的观众听得如醉如痴,有的跟着节拍摇头晃脑,有的闭上眼睛,双手和着节拍起起落落。我却盼着这段快快结束:那么冷的天,父亲跪那么长时间,膝盖受得了吗。但一想唱戏也得敢于吃苦啊,别的演员也经常这样啊。父亲倒是泰然自若,后面的唱念声音越来越高,神情也更加自然了。

直到大幕拉上,全场结束,我们姐妹才如释重负,起身看看前后的观众,大人们大都带着一种喜悦的、满足的、享受的表情,夸赞着包拯和太后的演唱,也有评论我父亲的,说:这么多年没唱了,唱得还可以。

这次唱戏,父亲的表现虽然不是多么完美,但对于父亲,那是重拾青春和梦想的时刻;对于我,则是深入理解父亲情怀和走近戏曲、喜欢戏曲的时机。

是的,父亲天天哼唱、讲解,潜移默化地引我走进了中国戏曲的百花园:由京剧的四大名旦和四大须生,我也喜欢上了豫剧的四大名旦和“越剧舞台十姐妹”;由听出京剧的南梆子和高拨子板式的不同,到也能欣赏京剧曲牌《夜深沉》;张君秋的《状元媒》百听不厌,新凤霞的《花为媒》也常听常新。

多年后,当老师的我教语文时,遇到一篇有关看梅兰芳唱戏的课文,我带领学生欣赏了京剧大师的风采;而近几年转教音乐,课本里的《京腔昆韵》和《戏曲撷英》单元,让我和学生一起了解了京剧的唱腔、板式、行当、场面等,也连哼带唱和他们领略了黄梅戏、评剧、豫剧、越剧的美妙。

对于儿子的影响也是不经意的。有次晚饭后,我在电视里看京剧电影《野猪林》,上幼儿园的儿子正在玩积木,偶尔瞥一眼电视,当演到林冲因被高俅陷害,激愤得甩辫子时,儿子扔下玩具,径直来到屏幕前,直勾勾地瞅了半天,看完后找了一条长围巾,系在头上,当辫子甩了起来,逗得他爸爸和我笑得前仰后合。

随着中国农村经济的飞速发展,精彩纷呈的娱乐形式来到农村,喜欢听戏、唱戏的年轻人成了凤毛麟角;随着父辈的一天天衰老离世,农村春节唱戏的习俗没有了,农村的戏曲舞台消失了。

但老人们听戏的渠道却越来越多了:最初在闭路电视上的戏曲频道,可以尽情看;儿女买的插卡的唱戏机,可以反复听;近些年在电脑、手机上,可以随意观赏;市、县、镇上的剧团“送戏下乡”“戏曲进万家”活动,可以尽情享受。

2019年在我村黄河大堤上建成的“归仁险工水文化广场”,让村民把舞台搬到了黄河岸边。沿河村民,甚至外乡镇的年轻人,也开车来到广场,从正月初一到十五,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穿红戴绿跳广场舞、扭秧歌的几十人的大乐队,也有一人吹萨克斯伴奏,一人唱歌的两人乐队;有跳街舞的小伙子,也有跳鬼步舞的大姑娘;有拿着自拍杆直播的网红,也有手机拍完后马上发快手的70多岁的新潮大爷;当然也少不了唱东路梆子和唱京剧的一些人。

看着这热闹的场面,恍惚间已经离世的父亲头戴皇冠,身穿龙袍,手端玉带,足蹬高腰厚底靴,踱着外八字步也来到我们村的文化广场上,后面是他的那些一起唱戏的伙伴……

作者简介:冯志兰,中学教师,滨州市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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