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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二百六十一)|逐光

发布时间:2022-06-23 14:31:34    作者:李卓睿 来源:滨州日报/滨州网

逐光

李卓睿

延伸的铁轨尽头,荒山黝黑的棱线交错起伏,暮云欲隐初弦月,廖星默语,缝补着老人斑白蘧然的鬓角与眉梢。

山群掩映,翠林重叠。东方的天边浸染一层殷红的薄氤,愈浓的朝霞绵延至浅卧于稀疏的山村篱落,藏匿不语。案面上的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笔锋婉转锋利,熄灯,伏案,老张头摘下厚重的老花镜,揉揉酸痛的太阳穴,黑暗中还留有白炽温热的光感,抬头,他仿佛看到,群山峰丛尽头,一条笔直的铁路穿山越岭,一路向北,绿皮火车呼啸驶过,载着万千人们的期盼与憧憬,将山外的光阴泻进山村。

老张头蹲坐在的烂泥堆叠的山沟旁,吞吐出最后一口烟卷,呛鼻的烟雾在灼灼日光下升腾纠缠,盘绕了一会儿,便与点点光影交融,他直起身,掐灭手中的烟蒂,低头闷闷不语。

山雨下了一夜,山村的几十户人家的泥草与碎石垒砌的山屋,被夜里滑流的山泥涌漫至门口,村长带领着乡亲们围拥在老张头身旁,等待着他拿主意。不能再等了,再难也要干!老张头站了起来,用力地跺了两脚山泥……

山里此时正值人间四月天,微炽的春风与洁柔的散云互诉衷肠。山果浣净了露水,于这空濛的光点中酿一场迷离的梦,只是今年的果子,结得青涩而泛苦。老张头索性脱了泛黄的褂子,光着膀子劳作在丘旁,黝黑的脊背在灼阳的烈烤下泛出小麦般自然的肤色。他抬手,拂去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又重新拿起脚边的铁锹。

“老张头,眼瞅着这也快晌午了,回家喝碗水歇歇吧!”村头富贵家的二儿子挽起溅满泥巴的裤腿,扛着铁锹从梯田埂上走过。“不了,今儿个天好,我再忙活一阵。” 老张头僵硬地上扬嘴角,没有抬头,他手扶铁锹,右脚使足了力,用劲一蹬,铁锹便插入浅浅的碎石层,扬起一阵尘土。“这山啊,是铲不尽的。” 半年过去了,乡亲们早已无望。老张头眸中雾霭环绕,光影交错重叠。恍惚间,身边由远及近又响起声声谩骂和讥笑,手中的锤头慢了下来,他微怔了一下,思绪忽又回到那个雨夜。

茅草屋,风狂烈,灯弱如熄,时时钟的秒针好似无章地跳着,狠狠揪住老张头滚烫的心脏,揉搓翻挤。似乎是在刹那,时间凝固般,那张隐瞒血色的脸悠地变得煞白,狰狞,扭曲到不敢辨认。像是铁锹重重砸在头上,他来不及思考,抱起那副已有些冰冷的身体冲进雨雾,雨烈风剧,身上的素衣褴衫,早已不成样子。山路泥泞崎岖,他踉跄着,在泥潭和水幕中奋力狂奔。彼时,风似乎停止了呼吸,雨也歇住了脚步,他的心中只有一信念:跑出大山,救治病危的儿子。无奈山高重重,群山彼伏,没有一条通往山外的顺畅的道路。他哭喊着哀呻着,亲眼感受着手中温热的体温一点点渗透出冰冷,哭嚎声冲出雨雾,划破天际,失重感潮水般涌来,他感到自己桎梏于混沌的天地间,无限下坠……

“不打通大山,这里就没有未来。”在老张头一次次动员和游说下,越来越多的乡亲们又重新拿起了铁锹和锤头。铁锹重重落地,扬土四起。老张头弯下背脊,再次用力抡起手中的锤斧。明烛曳影,疏篱檐微,低矮的山洞里微弱的烛光,忽明忽暗,断壁残石,山墙崎岖。他背对着光影,低头闷闷抽着旱烟,缝满补丁的已褪色的老军裤上泥巴及膝,露出黝黑的脚踝。“张叔,这回又没炸成,咱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年轻的小伙子伸手指着不远处废弃的炸药包,上气不接下气。抬眸环绕四处,碎石遍地,杂丛压过嶙峋乱石,缀在坚硬峭壁起伏的黑色棱线上,似在解释一个说不清的痛。山洞里透不过一丝风,沉闷地让人喘不过气,柴油机车还在嗡嗡作响,炸药燃裂后残余的火药味在空中盘旋弥漫,烟尘聚集,绕身呛鼻。隧道是坚硬的灰绿岩,放了9个1米深的炮眼都没能炸动一簸箕的石头,山岩棱角锋利,只能碎成小石子,不易大块凋落,这为炸石工程带来极大困扰。老张头弓腰蹲坐在碎石上努力整理杂乱的思绪,思考着其他的解决方案。

没有退路了,乡亲们,扛起斧头凿吧!老张头忽然立身,把钢钎子高高举过头顶,汗涔涔的鬓角在灼灼灯光下熠熠辉光,他的眸中明暗交杂,似有点点星火藏匿眼窝深处。可,可是,那样的话工程量太大了,没有其他解决方案了吗?方才那位年轻小伙子用手捶捶酸痛的后背,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是啊,是啊。”众人互相望望纷纷附和道。“风钻机抗衡不过硬石,炸药包炸不裂大石块,柴油机早就罢工了,现在,剩下的只有咱手中的钢钎、铁锨和斧头了,要想走出这深山旮旯,乡亲们,只有靠我们自己了!”老张头撸起袖子擦去额头的汗珠,脸上如沟壑般的褶皱里盛满刚毅的神情。“好,我赞成!打通大山,走出去!”“加我一个!”一个年轻的声音青涩而响亮。“好!我也赞成。”“我也赞成!”乡亲们容光焕发,激动的声线中杂着几分憧憬与悸动,此起彼伏,他们望着彼此眸中雾霾散去。

除草、搬岩、砸石、凿山,铁锹、钢钎在老张头和乡亲们手中起起落落,砸入,用力,撅起,碎石岩尘在斧头声声铿锵的落壁声中坠落,飞扬。汗水浸透了褂子,暮雨过后的山洞隧道里泥泞不堪,钢筋混凝土略带苦涩的气息,与潮湿春泥微携香甜的气味融为一体,于低矮沉闷的隧洞里,酿造一场言语不尽的梦,梦的尽头是光,顺着光走,便是还未打通的隧道口,那一头的山外世界,温暖又明亮。

我不信天,我不认命,我是铁打的汉子,我还是一名老地质勘查员!为了有一天能带领乡亲们凿通大山,走出大山,多年前他来了就再也没离开,他安家于大山,娶妻生子,只为了一个梦!

煤油灯光影曳弱温存的光感隐匿于隧洞里冗长的暗夜。濛濛的山雾浮起又沉落,老张头伏案于桌前,手中的笔断了笔触,远处,是柴油机高速运转的嗡嗡声和着杂乱的虫鸣,由清晰到模糊,由模糊到空灵。

梦中,桌前的图纸画了又扔,扔了再画,笔尖落墨,滚烫的墨下勾勒出笔直的通天隧道,夜已至深,孤盏独亮,他伏案奋笔夜以继日,感受不到山风袭来的冷气,也无感于火堆的暖意,再精确点儿,再标准些!他的心中有一个信念,凿通大山,为民开路。

老张头,你那边情况如何,这边一切准备就绪,村长雄厚的声音隔了长道传来,回荡起伏在暗哑幽长的隧洞中。万千村民的心刹那间揪紧,凿穿雾霭群山的关键一笔,即将来临,能否成功炸掉最后一块巨岩,将山外的光阴带进山村,就聚集于这最后时刻,几百双眸子闪着热切的光,几百双耳朵屏息细听,风,好像也停止了呼吸,大山万籁俱寂。

最后一个爆破点已就位,呼叫!最后一个爆破点已就位!颤抖的声线难掩欲呼跃出的兴奋,等待着,等待着。攸地,眼底浓雾重重,无边的黑暗潮水般涌来,将他深深包围,他只觉天旋地转,乱山昏瞑,无力的手垂落衣边,骨节凸起,宽大粗长的手掌上磨出的水泡与点点血迹遍布其上,臂上青筋暴起,黝黑又粗糙,黑色大衣在肩膀滑落,他只感到一股莫名的力拽他下落,他看不清了,也听不清了……

“老张头!老张头!你怎么了?快醒醒!”身边传来乡亲们紧张急促的叫喊声,模糊中,无数的脸挤进他的视线。“别管我……快去……去爆破……”老张头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一句。“点火倒计时,三,二,一,砰!”火光四溅,烟雾绕飞,巨岩破裂,碎石遍地,火球剧烈燃烧,烟草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头,隧洞变通途,通山隧道将山外的光阴带进山村,光芒映照着群山的沟壑与荒山篱落,照进山村乡亲们渴待的干涸的心田。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山外,正值人间四月天,云潮霭雾融绕着,洞口的光洒射进来……

责任编辑:杨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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