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说红楼】之十四：基因何曾放过谁

之十四：基因何曾放过谁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因为我家是胜利油田钻井指挥部，所以后面这句“老鼠打洞”，又经常会被他们顺口改成“矿工的后代会打洞”，或干脆说成“油田的孩子会钻井”。老一代油田人文化程度低，逮着啥说啥。但话糙理不糙。不外是说一个人的出身关乎宿命、成分决定未来，你后天再努力意思不大。现在当然不大说什么打洞钻井之类的粗话了，代之以“阶层固化”“基因强大”。不过理儿好像还是那个理儿，变化不大的咯。

反正是人就有人性，是奴就有奴性，是狗就有狗性，是猴就有猴性——哪怕是横空出世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基因遗传是个生物界共性共情的现象，谁也逃不过。

比如，林黛玉的美貌，不是用一个“漂亮”形容能了得。在贾宝玉眼中的“美人图”（第三回脂批：“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在兴儿眼中的“多病西施”，我们不再絮烦，单说二十五回的那一句闲笔，简直绝倒——

话说宝玉、凤姐被马道婆的魇魔法害得要死要活，阖府上下鸡飞狗跳，都来探视。“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都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

贾家乱作一团，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自家女眷的“安全”问题让“呆兄”操碎了心。饶是忙成这样，却没耽误他在一大堆人里，“一眼瞥见”黛玉的“风流婉转”，并立马毫无悬念地被一家伙亮瞎狗眼、麻翻在地。所以脂批：“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

此处所谓“风流婉转”“酥倒”云云，脂砚斋又怕我们误会，赶紧批语点明当然并非是薛蟠胆敢“唐突颦儿”，而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目的还是以写薛蟠的“惊鸿一瞥”发乎于情不能自持，来映衬黛玉的绰约多姿、美丽动人。

这就用得着开头我瞎扯的那几句“龙生龙凤生凤”什么的了——由黛玉的“风流婉转”（“风流”一词多次加诸黛玉。第三回便说她在众人眼中“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体度”），我们可以想象她的生身父母的风采。

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妥妥的高富帅。祖上袭过列侯，钟鼎之家、书香之族，本人从科第出身，乃是“前科的探花”。

注意，这里要写林如海是曾经殿试位列“三鼎甲”的学霸，却不把他写成是个“状元”（未免夸张），也不说他是老二“榜眼”，偏写他是个“探花”。

恐非随手一写。

文康所著《儿女英雄传》是被胡适先生拿来与《红楼梦》放在一起说的清代旗人作家巨著。此书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捷南宫垂老占龙头”中，写安老爷年近半百，终于会试高中，大家恭维他不日殿试必可跻身“三鼎甲”、起码中个探花。

说到“探花”，安老爷笑云：

“……‘探花’两个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讲？那状元，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品学四项兼备的，不用讲了；就是探花，也须得个美少年去配他，为的是‘琼林宴’的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头上，作一段琼林佳话。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虽然不至于老迈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世上哪有这样白头蹀躞的探花！岂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样，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话儿’了！”

所以《红楼梦》书中不必多费笔墨细写林如海容貌。在曹雪芹、文康那个时代的语境中，只消说他是一位天子门生、且是一位“探花郎”，其风采神韵便俱在读者眼前胸中，尽可心领神会——此君分明当日也是一位“风流婉转”的美少年了。否则，怎能有此缘分福分，与荣国府的小姐结成伉俪？况且，“当日的”贾家小姐，那又是个何等声势气焰！用王夫人的话说：“也不用远比，只说你如今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七十四回）——脂批：“在别人视之，今古无比，移若在荣府论，实不能比先矣。”王夫人的天真烂漫、心直口快，我们是领教过的了，从她和侄女凤姐的这一句家常话，黛玉妈妈当年的那大家闺秀、超级名媛形象，便立体呈现、呼之欲出，竟然映照得如今的迎春探春惜春几个姐妹，不堪得竟至只能跟“丫头”比了。

如此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金童玉女强强联手的老爸老妈，何愁养不出个“神仙般”的林黛玉来？基因的力量、遗传的光芒，不服行吗？

既然说到贾家小姐了，那便再借探春多发一点感慨。

在曹雪芹的笔下，探春是一位“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简直能跟曹植《洛神赋》中女神相比的出众女子。她和宝玉及迎春、惜春均在贾母身边被抚养长大，所受教育极好，与嫡姐元春无异。她精明能干，杀伐决断，号称“玫瑰花”，连凤姐都忌惮她几分；她工诗善书，趣味高雅，曾发起建立海棠诗社，是大观园中的一位大才女；她关心家国大事，有经世致用之才，曾奉王夫人之命代凤姐理家，并主持大观园经济改革。

是“白富美”、“白骨精”二合一的高层次人才。

美则美矣，棒则棒矣，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是，这探丫头不是嫡出，没有托生在王夫人肚子里，而是贾政与妾室赵姨娘所生；亲娘赵姨娘是个妾也罢了，又是个“贱妾”，是奴婢出身，根儿上是人家贾府的家生奴才；贱妾就贱妾吧，我们的观点是不唯出身论，比如同样是贾政的妾，人家周姨娘就不讨人嫌，可她偏又是个“愚妾”，粗鄙、愚昧，又爱争强好胜、搬弄是非，太不省事。不仅为一点鸡零狗碎的小事，不顾体统跑进园子同芳官、藕官等四五个戏子小丫鬟撕打起来（又没赚着便宜。见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急了眼还大搞封建迷信，勾结神婆作法害人，闹得家宅不宁。也不知贾政是什么品位、口味，偏收纳这么个“万人嫌”为妾，还和她生了一双儿女——当然赵姨娘在老贾家存在的价值也仅在于此。

曹雪芹写贾府的主子级别的女性，老太太、太太、少奶奶、小姐，包括薛、林、湘云、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等亲戚家的小姐，尤其是未出阁的小姐，不管她们实际心性如何，有尖酸刻薄一点的如黛玉、惜春也好，也有活泼淘气些的如湘云也罢，但作为贵族家庭（或沾亲带故）出身的女孩子，大都还算雍容知趣、彬彬有礼，显得教养良好，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少见她们有当着众人口出恶声的时候，动手打人就更罕见了。毕竟“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第二回）……

探春却别开生面。

抄检大观园中，她抡圆了给“搜查队长”王善保家的一耳光，痛骂其“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打完了还不解气，竟“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说：‘你细细的翻’……”吓得“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一通赔笑赔情。

解气是解气了——老作家王蒙对探春给王善保家的这一个嘴巴极为赞赏，连连夸奖说她打得好、打得痛快，打得“金声玉振、响彻乾坤”，打得“余音绕梁、千年不绝”，打出了“全书的一个高峰”！可是，堂堂荣国府三小姐的这一番又打又骂、又要解开衣服让人家验身的明显过了头的表演，却委实让我们在咋舌之余，不禁联想到了她那亲生母亲的气质、做派……

怎么解释呢？

是不是可以用基于对自己庶出身份过度自卑、敏感而导致的变态自尊这么一种畸形心理外溢来看待呢？

作者：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