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
张灵芝
我的伯父大约生于1925年。卒年不详……
小时候的印象里，父亲会常常在一个微醺的傍晚，和我们谈起伯父:伯父身材魁梧，祖父给他成了亲……
有一年，伯父让土匪绑了票，祖父折腾了全部家业赎他出来……
父亲一遍一遍着重说的是伯父和他说的话:好兄弟，好兄弟，回家和爹说:赎我出去吧！我出去了白天给人家打短，晚上给人家打更……（那时的父亲大约六、七岁，要去给伯父送饭并且传话）“打短是干什？打更又是干什么？”我好奇又嬉笑着问父亲。“打短是白天去给有钱的人家干活，出卖苦力。打更呢，是夜里给有钱的人家巡逻报时辰……”父亲回答着我的疑问。“那伯父出来去干活了吗？”我继续问。父亲长叹一声:“回来就离家出走了……”我幼小的心里埋怨着这位伯父。心想:如果他好好在家干活，我们不至于每天吃窝窝头和腌的咸菜吧！人家小艳的伯父在东北过年时还给她往家里寄过好吃的，那饼干我见过，长方形的，边上是锯齿，我闻着很香……
后来，又听父亲说起伯母，因为伯父离家，伯母就改嫁到了邻村。母亲也说:那人很好，见了面还和她打过招呼，并且也生了儿女……我的心里对这位伯父更加怨恨起来:如果伯母在我家，我就会多一些哥哥姐姐，姐姐会和我踢毽子、跳房子、捉迷藏……哥哥呢？会在有小男生欺负我的时候，站在我的身边，大喝一声，打得那家伙满地找牙……
父亲一遍一遍地说，我们也一遍一遍地听。
时光荏苒，我从幼年不懂事的小丫头长成少女。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当父亲再一次说起伯父时，我问:爹，你再也没有见过大伯的面吗？“见过一面，”父亲陷入了沉思，“有一年的冬天，大街上来了部队（那时军阀混战，父亲只说可能是杂牌军），我跑出去看，看到他了，他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我。那一年我九岁，你大伯十九岁……”父亲哽咽着，眼泪流下来。他背过身去，用满是老茧的手去擦脸上的泪。可是我分明看到父亲因为哭泣而抖动的身体……
我不敢再和父亲提及伯父。就偷偷地问母亲，母亲给我讲述着她所了解的往事。
父亲十三岁时，祖父去世。二十岁时，母亲来到这个家。母亲说得最多的是:祖母总是找人算命，算算她的大儿子是生是死，如若活着，流落何方……得到的答案都是:在一岛上，现在还活着……祖母无从找起，经常暗自垂泪。
后来，祖母双目失明。又在苦苦煎熬中等待了十八年，直到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因为一次事故伤了一只眼睛。母亲说，你奶奶在家里打着滚儿地哭:哭她受伤的小儿子，也哭她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的大儿子……那一年，我的祖母，在等了将近三十年后，等不动了，没有等到她日夜牵挂的大儿子，老人家带着深深的遗憾撒手人寰。
父亲也曾说过，要不是你们的伯父被人绑票折腾完家业，要不咱家的成分最起码得划分成“富农”。
上世纪七十年代，优秀的大姐成为全公社最好的人选被推荐去军校。全家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已经是板上定钉的事了，可还是被一当权派人说起伯父，以莫须有的罪名让他自己的女儿顶替了大姐……大姐因命运的捉弄伤心欲绝。
一九八七年的十月，台湾陆续有回大陆探亲的了，也能通信了。我的姑母每逢听到附近有回来的，就踮着小脚去打听伯父的下落……每次却都是失望而回。父亲却比较冷静，有时会轻轻地叹口气说:“战乱年代，死这么多人，怕是早已不在了吧……”我猜，父亲是怕最终等不到大伯的消息，而在自我安慰吧！我的心里涌过一阵悲哀:那是我父亲的哥哥，我的亲伯父，走失了这么多年，我们竟然无能为力，只能做无谓的等待……
一次，出嫁的大姐做了个梦:梦见伯父从台湾回来了，人家都是很有钱混得很好回家的，可是伯父穿得破烂很狼狈……大姐和我们笑着说她做的梦时，最后哭了:只要大伯活着，不论病了或是穷了，我们也养他……父亲的眼泪淌下来，还算健壮的身体颤抖着，几次伸手试图擦去脸上的泪水，可是怎么也擦不尽，索性任凭泪水肆流。
光阴荏苒，我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了儿女。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家务。回娘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一天，本村一位漂泊在外的老人回来了。老人和我伯父同岁，并且是我伯父儿时的玩伴。这件事勾起父亲对伯父无尽的思念……已经年迈并且疾病缠身的父亲步行到我家，他的心情极度悲痛。他喃喃地说:“我的哥呀，我的亲哥呀，你在哪里，你咋还不回来呢？我和娘一直可盼着呢……”浑浊的泪，在父亲苍老的脸上流下来……我扶着父亲因为哭泣而抖动不止的身体，握着父亲已不再粗糙的手……任由他倾泻着这无尽的悲伤……这时候，什么劝慰的语言能化解父亲的悲哀呢？我也跟着父亲默默流泪。
往事如烟，父亲早已作古，两位姑母也相继去世，能提起和想起伯父的人几乎没有了……
只是我，每每夜深人静，想起父亲的时候，会想起这位伯父，我父亲的亲哥哥，他和战争年代千万个失踪的无名兵士一样，逐渐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消失不见了……
作者简介：张灵芝，七零后，初中文化，三个孩子的农村妇女。爱好文学和历史，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的点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