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银元“南下”记

发布时间:2018-04-15 23:08:35   67206 作者:周福楼

此文是在2009年春天纪念解放区干部随军南下60周年时,笔者从一位南下干部崔其田滔滔讲述的亲历故事中采撷而来的

 

响应国家号召报名南下

 

早年,黄河岸边蒲台城东北角的北镇,有偎依着“拐杖”的三间土坯屋,一方小院落,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虽没有陶渊明描述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般幽景,但穷困中倒有一番“柳丝吻屋顶,榆香贯院间;鸡啼唤晨醒,帆影照暮晚”的风情。《两块银元“南下”记》的故事,就是从这别致诗意的院落里萌芽破土的。

1949年1月1日,新华社发表了毛泽东撰写的新年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向全世界宣告,在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结束后,人民解放军将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彻底结束蒋家王朝22年的反动统治。全国即将解放,中共中央决定,从老解放区抽调5.3万名干部,随军渡江,南下沪闽浙,接管新解放区。消息传来,渤海革命老区5000多名地方干部踊跃报名(占全国南下干部总数的近十分之一,占山东南下干部数量的三分之一),北镇南首大柳树底下三间土屋里走出来的崔其田的名字,就其中。

崔其田报名南下的事儿,乐坏了全家人,个个一脸喜气。尤其崔其田的奶奶,高兴得满脸莲花绽放。崔其田自幼丧母,是奶奶把他拉扯大的,十多年来,一直把他捧在手在怀里,当宝贝疙瘩,期望他长大后出息。

14岁,崔其田就当上了抗日儿童团团长,扛着红缨枪,在村头站岗放哨、查路条;15岁,赴培养抗日后备军的耀南中学就读,接受进步思想;16岁,去蒲台县城镇区益兴合作社当会计,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刚刚迈入18岁,就在“大拥参”热潮中,毅然报名参军,被留在了蒲台县委当会计。这会儿,奶奶又看到自己的小孙子响应国家号召报名南下,为解放全中国出力,怎能不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崔其田启程的头天晚上,三间土屋里灯花跳荡,人影绰绰,一家人用两合面包了一小盖垫菜饺子,给他壮行;继母飞针走线,连夜缝了一双白粗布袜,赶做了一件粗布大棉袄;目不识丁、没出过远门的父亲一再叮嘱他,即使到了天边,也别忘了咱是贫农,别忘了咱家蒲台县北镇大柳树底下!最忙的是他奶奶,揭炕席,翻箱柜,抖衣物,嘟嘟囔囔地寻找什么,急得满脸是汗。

第二天,鸡叫头遍,他奶奶屋里又亮起了小油灯,好一顿拾翻,终于在一件棉袄荷包里摸出了一个掌心大的圆形小布包,脸上才露出了喜色。当崔其田背起行囊开拔的时候,奶奶将那个布片小包塞进他的衣兜里,随后抻了抻他的衣角,拍了拍他的肩头,轻轻抚摸几下他的腮颊,手一扬,打了个出征的手语,泪汪汪的双眼目送他走出了大柳树底下的那三间土屋、那座小院……

 

临行前奶奶塞给崔其田的竟是两块银元

 

两天后,崔其田步行百余里,赶到了渤海区四地委驻地——阳信县何坊(今属惠民县)集结,整编休整,动员学习。晚间,渤海区党委举行隆重的欢送大会,区党委书记张晔、行署主任王卓如致欢送辞,渤海区文工团演出了歌剧《王贵与李香香》和京剧《岳母刺字》,以勉远征。

当《岳母刺字》这出戏演至岳母唱“我这里把四字书写停当,持金簪不由我手颤心慌。血肉躯原本是娘生娘养,为娘的哪能够将儿的肤发伤。无奈何咬牙关把字刺上,含悲忍泪狠心肠。一笔一画刺背上,刺在儿背娘心伤”剧情时,崔其田心抖手颤,潸然泪下,仿佛“精忠报国”四字刺入自己的脊背,想起了离家时家人送行的场景,想起了奶奶送的那个小布包,手不由得伸向衣兜一摸,那小布包还在,圆扁扁,硬邦邦,不知是何物。他掏出来,借着演出现场的微弱灯光一看,立时惊呆了。哇,竟是两块“老鬼头”银元!

这礼物,是崔其田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他掂着两块沉甸甸的银元,勾起他一串猜测。在他的记忆里,自己长这么大,从没听奶奶说过,更没见过,家人谁也不晓得这两块银元是怎么来的。莫非是奶奶出嫁时娘家陪送的嫁妆?不可能。奶奶的娘家祖辈一贫如洗,每到春冬,大人领着孩子漂泊乡野讨食吃,打狗棍儿、讨饭筐,不可能讨来银元陪送闺女;奶奶嫁来崔家,黄河水灾猛如虎,时常吞噬滩地,全家人九月糠菜仨月粮,水患里不可能“长”出银元来……

崔其田思忖,虽然自己一时难以揭晓这两块“老鬼头”怎么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背后隐含的一定是辛酸汗水,这决非是平平常常的礼物,它是奶奶的一腔希冀,一腔寄托。一时间,奶奶的形象在他心里如岳母般高大起来,仿佛那两块银元上也刺着“精忠报国”四个字,叮嘱他南下报国。此刻,崔其田真正掂出了那两块银元的分量和珍贵,才真正读懂了奶奶那颗深沉的心。

 

随部队冒着敌人的炮火渡江

 

1949年2月25日拂晓,仍着民装的华东南下干部纵队第三支队四大队率先从何坊出发,迈出了具有深远意义的渤海区南下干部的第一步。崔其田编在四大队第六中队(一个县一个中队)。

一路上,他们逢山翻山,遇水涉水,昼行夜宿,向着目标挺进。无论是在济南北郊鹊山短暂停留还是到当年铁道游击队杀敌战场——微山湖畔的沙沟一带华东党校整顿学习,崔其田一直将那两块“老鬼头”带在身上,白天揣在上衣兜里,紧贴胸口夜晚放在枕下。银元在,奶奶在,两块“老鬼头”成为远行的慰藉和力量。

随着我百万大军在长江速集结,渡江战前准备悄然展开。崔其田所在的四大队提前结束在华东党校的学习,换上军装,配以“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赶赴长江前线,为部队筹粮。

出发前,崔其田仔细把银元扎紧裹严,装在军服上衣口袋里,紧贴着胸章,精神抖擞地大踏步前进,按预定时间,准时抵达巢县城关驻扎。在为渡江部队筹粮秣、备军需的同时,他还与渡江官兵一起,利用长江北岸之纵深,借烟波浩淼之巢湖及其纵横的支脉漕渠与长江港汊相连的天然水域,练习游泳泅渡、操桨把舵和行船射击水上作战本领。

为适应渡江作战需要,轻装前进,南下干部和渡江官兵几次“瘦身”,个人携带的衣物、被装、武器、弹药、粮袋等,不得超过16市斤,只能保住统一配备的枪支、弹药和粮袋,其它物品将一概剔出。崔其田严格按军令行事,先后把家人给做的一件件物品“剔”了出来,大到大棉袄,小到春秋帽,那双白粗布单袜仅留了一只,那两块银元一直紧贴胸口。

大战将临,崔其田的心也随之一分一秒地紧起来,一旦战打响,他生怕银元有闪失自己有不测,从剩下的那只白袜上割下一块小手指大的布条,缝在了包银元的小布包上,上面写下了一行小字:“崔其田,贫农,蒲台县北镇大柳树底下”然后又把小布包牢牢地缝在了衣兜里。

1949年4月20日8时许,渡江总指挥部一声令下,崔其田编入的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75师机炮连,如脱弦之箭,直插南岸。21日凌晨,敌前沿阵地全线崩溃,残敌落荒而逃。

突破长江天险后,我军以风卷残云摧枯拉朽之势,乘胜追击残敌。崔其田带着那两块银元,和大部队一起跋山涉水,日行百里,蹚“竹扦阵”,踏“尖石阵”,一天磨穿两双鞋,一天捣毁一座敌巢,一天攻克一个城市,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当激战两天两夜,拿下郎(溪)、广(德)两个地区,歼敌十万,满街俘虏,丢弃的枪支弹药随处可见

 

将珍藏的两块银元捐出来支援抗美援朝

 

5月上旬,渤海区南下干部第四大队恢复原建制,离开部队那两块银元又陪伴崔其田经杭州,绕金华,过永康、缙云、丽水、青田,乘小船抵目的地——温州。崔其田所在的六中队被分配到平阳县,与当地坚持斗争的本地干部会师,进入了剿匪除霸,巩固新政权的新战场。

温州地区三面环山,一面靠海,新政权建立后,虽然敌人的主力部队被歼灭,但一些溃逃的散兵游勇、地方恶霸地主等反革命残余势力,仍沆瀣一气,造谣惑众,扰乱民心,打黑枪,搞暗杀,流血事件频发。

尤其地处海边的平阳县,海面上礁岛如星,敌舰艇出没无常,放海漂,撒传单,大肆进行骚扰活动。鉴于此,崔其田和南下干部一起,与当地干部密切配合,一面开展减租减息,筹粮筹款,支援城市,组织群众恢复生产,发展经济;一面组建武装工作队,围剿残敌,镇压反革命,肃清反动势力,安定社会秩序,巩固新政权。每巩固一处新生的人民政权,夜晚入睡时,崔其田就掏出那两块银元,亲吻几口,向奶奶倾吐心声,汇报新战况,让老人家也享受胜利的喜悦。

1951年初夏,声势浩大的抗美援朝运动迅速掀起,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踊跃捐钱捐物。20岁的崔其田翻出自己的全部家当,只剩下了那一只残边的白布袜,实在没有什么钱物可捐,不由得心急如火。不经意,他触摸到了那两块银元,顿时眼前一亮,从床上飞身跃了起来,两手捧起银元,亲了又亲,吻了又吻“奶奶呀,您孙子可要把它捐献给国家买飞机大炮,支援朝鲜,打美国鬼子了,恕我不孝……”

事后,每当耳畔响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的雄壮战歌时,崔其田就展开想象的翅膀:那两块银元上了朝鲜战场,或许化作了两把锋利的刺刀,或许化作了两粒仇恨的子弹,或许化作了两枚愤怒的手榴弹,或许化作了两颗明亮的信号弹,也或许化作了两双棉袜、两袋炒面、两把口琴,化作了一束光、一份热、一声呐喊……

 

三封家书因岗位特殊无法回家为奶奶送终

 

两块银元随身带,崔其田想奶奶时,就拿出来亲一亲,那浓烈的牵念得以释怀。那两块银元捐出后,他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想奶奶想得梦里常莫名惊醒,一种说不出的兆头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在北国,奶奶一天到晚牵挂孙子,尤其到了年节,想孙子想得像丢了魂似的,饭不香,寝不安。没法,就拿个小板凳搬个高板凳放在院子里,拖着那双小脚,颤颤巍巍地先登上小板凳,再攀上高板凳,摇摇晃晃地站在上面,朝着南方,两手捧个喇叭状,一声接一声地呼唤:“文田啊文田,奶奶想你呀,你家来趟吧!

1953年初冬,老人家患了“狼掐脖”,更加想念孙子,动不动就把那个小板凳、高板凳搬到院子里,攀上去,一遍遍地呼唤。后来,她自己走不动了,就让家人搀架着上去呼唤,不能站立了,就坐在上面呼唤……

深冬的一天,地处南方的温州竟纷纷扬扬飘起了多年少见的雪花。就在这一天,崔其田一连收到了三封家书。他打开一看,是每隔五天发来的同样内容的信,父亲告诉他,奶奶患了“重病”,想他想得厉害,催促他尽快回家看看。

当时,崔其田被调到温州专署办公室任译电员,有关剿匪除霸、巩固政权的密电,都由他将一组组数码译成汉字,形成文稿,面呈领导。电报密级高,保密性强,关乎生命,关乎全局,他一旦离开,后果不堪设想。他只好对奶奶的牵挂压在心底,默默地坚守在工作岗位上。当天,他就给父亲回了封信,诉说自己想念奶奶的急切心情和暂不能回去尽孝的理由,愿得到奶奶和家人的谅解。

那信刚寄走不几天,他就盼望收到父亲的回信,想知道奶奶的病情有好转了没有。盼啊盼,一直盼了个把月,他因为思虑过度瘦了一圈。正值户户忙年的时候,崔其田终于盼来了父亲的回信。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封迟到的家书,竟是一纸噩耗,奶奶已于20多天前逝世了。这时,崔其田“哇哇”地号啕起来……同们把他架进屋里,劝他节哀,才使他慢慢静了下来。

后来父亲说,奶奶在弥留之际,眼角噙着泪滴,仍断断续续地呼唤:“文田啊……文田……奶奶……奶奶见不到……见不到你了!”天将亮,奶奶攥着崔其田那张穿军装的半身照离开人世……

接到信当天,他就给奶奶写了一封遥寄天堂的长信,到街上买回祭品,黄表纸用毛笔画了两块银元,到温州城北郊的一处十字路口,朝蒲台县北镇大柳树方向,双膝跪地,烧纸烧信,遥寄哀思。

如今,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崔其田已辞世,去天国当面向奶奶汇报那两块银元南下的精彩故事去了。

 

本文作者原滨州地区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主任、党组书记,文章有删减)


责任编辑:王光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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