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歌神——妻讲述的故事
文/宁治春
我早跟你说过的啊,七岁那一年,爬树摘杏,一条树枝没托住我,跟我一块儿摔到地上,我右腿比树枝儿还脆的断了,疯疯癫癫惯了的我,被迫躺在了家中几乎占据大半个房间的大炕上。望着因窄显得更黑,又因黑显得更窄的屋,就恨不得伸手把墙推倒,把屋顶揭去。望着阔大又离地极高的炕,又时时盼着炕上卷着的被里像娘常说的故事那样变出个人来,这人不管大不管小不管男不管女,只要有耳能听有嘴能说能笑甚至能哭也行。那时候还不认字,别说没有书,就是有书也还跟没书一样。那些个日子啊,千该万该是在山顶山坡山沟山洞里度过,该是在枣树杏树柿树上度过,该是在风中雨中山溪中度过,该是在跳绳跳高踢毽斗嘴赌气里度过,该是……可偏就在炕上度过了。
头一天疼,哪还觉着啥叫闷了呀,两天三天刚差点儿,炕前过来过去总也少不了三三两两的人,也不知啥叫闷儿,谁知三天两天一过,麻烦事儿来了,舌头闲不惯,总觉得有话儿要说,可说给谁听呀,眼前成大半天的不见一丝人影,耳朵也忍受不了,总也想听点儿什么,不是风响,也不是鸟鸣,吵也好,骂也好,只要是人说的话儿就成。眼呢,也都被墙截住,被屋顶截住,除了黑咕隆咚,便只有窗户那儿那一点点微明。窗户是一条一条窗棂的那种,都用纸糊了,因为才糊不久,连丁点儿窟窿也没有,倒好,要往外面瞅点儿啥想也甭想。外面的天空是湛蓝湛蓝一片呢,还是几朵白净白净的云,随风飘行?有飞机过吗?有鸟儿飞吗?花瓣儿树叶儿可曾纷纷扬扬飘满远近上下?一缕青烟可曾摇曳抑或笔直上升……往昔那些随时能见的景物,都迅快无比的在我眼前跳跃变幻,我想捕捉住一个,却又枉然。我恨窗纸,恨依托着它们的窗棂。我巡视四周,发现了夏天支撑蚊帐用的竹竿,它正静静地竖在墙上,嘲笑似的一副面孔。借助于两手的力量,我那只完好无损的左腿,使我升高,腾出右手,把竹竿摘下,尔后又躺在炕上,左手协助右手攥紧竹竿这端,将那端递至窗前,“嚓!”窗纸被捅烂了,一个圆圆的孔收进了一个圆圆的天,“嚓!嚓!嚓!”竹竿飞舞,窗纸终于惨败地退出它们的阵地。外面的天空不再方圆,不再广阔,它被窗棂切割成一条一条,几株秃枝摇曳着在狭窄的天空展示兴奋。“咚!咚!咚!”竹竿被窗棂坚强地反弹回来,双臂震疼得把握不住,竹竿翻滚着落地,发出疼痛的喊声。枕上微歇,扬脸凝视窗上,数缕阳光斜射而进,屋里骤然间明亮了许多。从来没有过的对阳光的崇拜,对天空的爱,便在此时埋种于心,从那,只要在天空下,在阳光里,无论严冬酷暑,我从来不曾焦躁过,所有的只是陶醉,浑身透不出的舒服。
那一天,我在痴醉中,跟随着阳光前进,身外之物,已然消失,当娘的第二巴掌又打在我的脸上,疼痛把那痴把那醉撵打逐走,我才醒来。望着眼前暴怒的脸,听着娘那愤怒的吼,我一声不吭,即未辩解也未哭,直到娘终于没了力气说话,我才一字一字,板上钉钉般说:“娘,明天,我要到院里去。”
“我要到院里去,明天。”对一时怔住的娘,我一字一字,板上钉钉般重复。
……山有这般高吗?天有这般阔吗?风有这般柔吗?日有这般暖吗……望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我似乎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这山不陌生,这天、这风、这日都不陌生,只是久不见了,乍见下有些迷离,沉于幻境。我仔细地搜寻着天空,却又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云儿没有,炊烟没有,只在远远的地方,有一只鸟儿孤独地穿行。我久久地盯住它,亟盼它飞近来,我要看看它是长了怎样的翅膀。它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喊,竟然笔直向我飞来。我睁大着眼睛,它也一点一点变得大起来,眼看要近了,近了,突然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脆亮的鸣叫,它像听到了更具诱惑的召唤,用嘹亮的嗓音应答一声,一个急旋又向远处飞去,一会儿便消失在山的那面。那远远的山的那边,悠悠传来几声和鸣。
惆怅是不必说的,懊丧也无须说,一双睁得要鼓出去的眼珠,在天空里寻觅来寻觅去,终是一片寂寥。还是那般天,还是那般日光,还是那般柔风,瞧啊瞧啊瞧成了一片凝固的实体。“娘啊!”我禁不住迫迫切切喊出一声。
娘没有慌慌张张来,连应一声也不曾有。
“娘啊娘啊——”
我继续喊下去,喊声有些沙哑,可任凭我喊下去,等下去,总不见回声。
一个影子从门前一晃而过,倏忽又折回来,在门口站定,瞅着坐在草墩儿上的我,两眼好奇,一脸惊奇。
“你咋不出去玩呢?”惊奇的小脸上一双薄唇一动,问。
“我腿断了。”我望着他,总觉着是在哪儿见过。
“我叫甜生儿。”他慢慢进来,到我跟前又站住,告诉我。
“我叫刘妮儿。”我觉得甜生儿这名也熟,要弄清在哪儿见过听过,总像有一层薄雾罩着,不让我辨识清楚。
“我知道你。”他笨拙地却又诡秘的一笑。
我好惊奇,我好惭愧,他知道我,我却总想不清他是谁,他好像跟我在哪块待过耍过,要不他怎么知道我,而我也总觉得他熟呢。
“走了。”甜生儿突然说,转过身去,慢慢走,回头看一眼,继而如飞跑去。
“等——”我喊,却又倏地停住,望着消失了甜生儿的门口,呆呆出神。
“小调皮,去偷梨;梨不大,捉蚂蚱;蚂蚱飞,逮乌龟;乌龟爬,去牵马;马儿跑,撵小猫;小猫叫,吓一跳。”
这是我的第一支没有曲儿,也无法写出来的随口唱出的歌。我并不曾像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那样千琢万磨,推敲过来又推敲过去。我只是望着空旷寂寥的天空,随口念出。当然我不会想到这就是变成了铅字还要给稿费的创作。因为在那时,我还不知道任何一个汉字是什么样儿。我觉着有趣儿,就又念一遍,忽然间,我那有一层薄嫩膜皮的脑子,缓缓如水流般现出“小调皮”伸向梨子的手,伸向蚂蚱伸向乌龟伸向马伸向猫的一双瘦小手掌,也看到这一双小手由于害怕而急速抽回的可笑的样子。
我吃过一只梨,那一只梨我吃了整整的一个白天,那梨的含满香甜的水汁,在我嘴里至今保留着不可磨灭的滋味。我也见过一只蚂蚱,那是娘夹在斗笠里带回来的一只,两条长长的腿,一条长长的肚,两个指头捏住两只细脚,蚂蚱便一下接一下的朝你鞠躬,我似乎看出了蚂蚱被嘴与鼻子占据着大部分面积的脸上的哀求和痛苦的神色,手一松,蚂蚱蹦跳而去,在门槛上回了一下头,似乎是对炕上的我传示它的感谢。我还见过猫,但猫给我一种恶狠狠的印象,我便也对猫有一种恶狠狠的仇视。猫的叫声总显得那么温柔,那么可亲可爱,当看到猫捉到老鼠时万般戏耍、随后生吞活剥的残酷面目,我就把所有的力量聚集在手,狠拍在猫的脊梁上,以至于猫每每看我时总流露出一种恐惧一种仇恨。我没有见过乌龟,但听过,娘曾连续十个夜晚讲述过同一个乌龟的故事,乌龟的爬行总叫我心里着急上火躁的不行。而爹和叔伯们谈及马迅疾的奔驰,又使我感觉心也在奔驰,身上的血管涨得难受却又如涌奔流,隐隐间似乎看到了那飞扬的四蹄……
我沉溺在幻觉中,天空自然不再空旷寂寥,反而隐隐传来喧嚣:蚂蚱在蹦……乌龟在爬……马儿在跑……猫儿在叫……我静静看着这杂乱的天空,瞥见不远处也有一个小孩在看——是个男孩,神情如痴,我觉着有点像甜生儿,却又模模糊糊,连那悠悠传来的声音,也模模糊糊像甜生儿的嗓音:
“刘妮儿,这歌谁教你的?”
我悚然一惊,歌?谁教我歌了?从来没有人教我歌,我也从来没听过什么歌,我懵懵懂懂回答:“啥是歌?谁教我歌了?”
“你刚才不是唱了?”
“啊,那就是歌吗?是歌吗?”
“是,我听我娘唱过,我娘就是这样儿唱的。”
“你娘还唱吗?”
“不,不唱了。”那声音顿一顿,响起时比刚才低了许多,“我娘再也不唱了,再也不唱了。”顿顿,语声一转说:“你教我一支行吗?”
“行。”我随口又念道:“小杌扎,拔骨碌,开开屋门找叔叔,叔叔没在家,找她二妈妈,二妈妈去推碾,推着碾盘打转转。”
“这,这不是刚才那一支了,你会这么多?”
那模模糊糊的甜生儿,脸上的崇拜却那样清晰。
我微微一笑,忽觉着天空中蚂蚱没了乌龟没了马没了猫没了,只有一个小杌扎蹦跳着翻着跟头,还有一个跟娘相似的女人推着一盘石碾不停地走,永远永远也到不了头……模模糊糊的甜生儿仍是崇拜地望着我,就只是不走近来,只把声音远远送近:“你真能。”话罢,甜生儿转身隐去,我欲喊无声,只有任轻快的脚步声渐渐滑去……
我忘记今天忘记昨天,今辈儿再也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一天如往常,娘把我抱到院子里草垫儿上,就像扔把笤帚,一句话不说便走开去。当时我对这一切压根儿就不曾想过什么,只以为又到了自己该想些什么的时候了。连日来,我已经对天空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儿热恋,没有飞的鸟,没有飘的云,哪怕仅有一片孤孤单单的天空,我也觉自己的心飘飘往上升,几番如那梦中,飘飘展展鸟儿般在天空滑飞,模模糊糊的,废物般的右腿,也翩翩像翅儿一拍一拍,带着我掠向不知名的去处。
门口那儿数声微响终于把我从辽远的天空叫回地面,看去,只见甜生儿打头,一行人害羞样的一步步走近来,绕过甜生儿,我认出贴紧了甜生儿的那胖胖的拖两条鼻涕的叫胖墩,贴紧了胖墩的那细瘦个儿就是说话细嗓细眼的狗山,再往后是黑子,是傻蛋,是……以往他们在我眼里是一群可恨的坏蛋,我们跳方他们用脚涂了线框,我们踢毽他们抢去毽子给扔到屋顶……眼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我顿感不解,只好把目光又移回到已到跟前的甜生儿的脸上。
“刘妮儿,他们要找你学歌,行吧?”甜生儿甩开拽住他衣裳的胖墩,走到我跟前问。
“学歌?”我一时竟似没有听清,把疑惑的眼光射在甜生儿脸上。
“就是那天你教我的那些呀。”甜生儿有些惊奇地望着我说。
“他们愿学?”
“愿学,都愿学。”甜生急忙说。
“就教俺一支也行啊。”胖墩一抽鼻涕,现一脸讨好的神色。狗山、傻蛋儿他们也围上来。
似是忽然间,他们过去对我们的种种侵犯,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人都变得亲切,变得友好。我让甜生儿去屋里搬来杌楂,让他们一个个都坐下,尔后独自望住远远的天空,唱道:“勾勾勾,打鸣了,老头起来喂牛了。”
“勾勾勾,打鸣了,老头起来喂牛了。”他们唱得竟然这般整齐,这般动听,使我忍不住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移送到他们脸上。“大牛吃,小牛看,气得老头不吃饭。”
“大牛吃,小牛看,气得老头不吃饭……”
一支,二支,三支……
一天,二天,三天……
几天里,我已经教了他们十几支歌儿,但我发现学歌的人在慢慢减少。先是胖墩儿没来,后是狗山子。我问甜生儿,甜生儿脸上忽地飞上一片红色,头也急忙低下去,直直盯着他自己的脚尖。那时的我啊,哪能察觉出这里面的隐秘,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甜生儿被问得急了,猛一抬头,朝我说一句“我喊他们去。”扭头就往门外跑,我刚想起要喊住他,他早连影儿也没有了。足有半天,只听门外响起一片拖拽厮打、连骂带喊的声音,才分辨出是甜生和狗山。两个人在门口出现了,我一瞧,禁不住“呀”的一声,瞧甜生的脸上啊,左一道右一道,竖的横的布满了血痕,再看狗山,正低着头、虾着腰往后拽,因他的头发被甜生儿双手抓住,也就一步步进了院门,没到我跟前,就听甜生儿喘着气儿骂:“你,你把歌还给人家,还给人家,学会了就不再来,连狗不如。”狗山头一定疼得厉害,双手护着头,嘴往两边咧着,一时倒显得大了,我急忙喊甜生儿松手,甜生不松,却问狗山:“你还来不来?”“来,来。”狗山急忙回答。“要不来呢?”“就依你打。”“好!”甜生手一松 ,不跟我说一句话,转身又往门外奔去。我来不及喊,他早连影儿不见了。
我看狗山,他正用袖子擦泪,他脸上没有血痕,只是蜡黄蜡黄,偷偷瞅我一眼,又恰好碰上我的目光,马上缩回去,但仍被我捉住了那苍黄的神色中的一丝羞辱,一丝愤懑。我忍不住问道:“狗山,今天你怎么不来了?”
狗山不应,害怕我般离开我一步,蹲下去,把手抚住头顶,慢慢地揉搓。我正要再问,门外又响起一片厮打声,听那声音是傻蛋的,“就不去,就不学,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屙屎放屁?”听不见另一人的声音,但我知道另一个一定是甜生儿。果然,我没猜错。只见甜生两手揪住傻蛋的一只耳朵,狠拽猛拖,黑蛋的一只手护着耳朵,另一只手也揪住甜生儿的耳朵,猛拉狠拽,两个人进一步退一步,脸上的泪珠正一滴一滴往下落。我着急地喊,“你们松手,松开手。”甜生儿几乎是喊道:“他把歌还给你我就饶了他。”“就不还,就不学,那歌有什么好唱好听的,叫俺唱俺也不唱。”傻蛋一句话,使我猛地惊醒过来,我顿时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滚,都走,我不稀罕教你们!”我疯了一般的声音撒出去,漫天漫地竟一点动静没有。我知道我的那些歌人家不愿学不愿唱了,我想哭,我想叫,我想骂,可我欲哭无泪,欲叫无声,欲骂无词。我不知道我恨谁,可要是谁在脸前我就一定会恨他,恨他什么不知道。我看见院里还站着一个人,是甜生儿,我撵他走,我不知是哭不知是笑地竭声嘶叫:“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不会唱了,再也没有了,你走你走你走,走啊走啊走啊!”可任我怎么喊怎么叫,他就是不走,就是不走,而且正向我身边一步一步走来,走到我跟前,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我说:“我要跟你学歌。”
“我没有了,我不会了。”我几乎是哭着说。
“我也要学。”甜生儿此刻的话的标点,全应该是“!”,因为从每一个字眼里都透露出坚决和果断。“那些歌我一首还没学会,我再重新学。”
“你?”我说不出我当时的惊异该有多大,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甜生儿长就的一副聪明相,胖墩儿都学会了的十几首歌,他竟然一首也没有会。望着他坚决的恶狠狠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他是眨眼间改变了他的状态,似乎比第一次我答应他时还要高兴。那时候我看不出来,也决不会想到他完全是赎罪般地陪伴着我。我让他去拿杌扎,他却不,反而问我:“刘妮儿,到道上玩去吧,道上好玩儿极了。”
“道上有啥好玩的?”我不以为然地问。
“你没去玩过你不知道,从前我可爱在道上玩呢,就我一个人,站在道上,往那远远的地方看,挺远挺远的那儿,一定有咱没见过的东西。”甜生说这些话时,一副很着迷的神色。
“好,”我一时竟忘了自己的断腿,翻身就往起爬,甜生儿急忙过来扶住我,腿虽然还疼,但我还是咬住牙,在甜生儿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了道上。
这是一条大道,那个时候我们村子里最宽最平坦的道,它从我们村里蜿蜒伸出,曲曲拐拐铺向山外,再远点,看去便如根带子被谁随手一抛,飘飘渺渺终于不见。家乡的通向山外的这条道,就是在那时永远的印进了我的记忆。
道上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风儿徐缓刮着,虽然说四周都是高高大大的山峦,却比在家里显得敞亮多了,痛快多了。去望甜生儿,他正站在路中间,神醉情迷地朝那远远的地方望着,眼睛一眨不眨。被他吸引,我也忍不住朝那远方望去,尽入眼帘的除却那根如带子般的小道,便是一座一座高高的山,和山挡不住的天边,蓝蓝的天被一层雾气罩着,那山挡的是什么?那雾气蒙罩的是什么?甜生儿一定知道,一定知道,我忍不住地问了。
甜生儿凝神地看了我一会,又把眼移向遥远的天边,我正要再问,甜生儿如在梦中般自言自语:“山那边好看的东西多了,人那树人那花人那天人那地都不是咱这儿这样子,树高高触着天,大老远就闻得着花香,天上天天都飘着风筝,风筝又大又多,地上连个疙瘩没有,平平的就跟镜子一样。”
“你到山外去过吗?”我见甜生儿不再说,不禁问。
“没去过。”甜生说。
“你怎么知道?”我又问。
“我娘说。”
“你娘去过啊?”我又问。
“我娘听我姥姥说。”他说着,眼仍望着道路伸向的远方,我也望着那缥缥缈缈的山路,拼命地想啊想啊,现在回想起,才知那时其实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只是一大片空白,那一片空白其实是等待着什么装进去填进去,敢肯定装的填的不是山不是沟,是甚却又不知道。
“刘妮儿,”甜生又激动又郑重其事地说:“明天,我到道那头去看看,回来一点点说给你。”
“家里让吗?”我问。
“不让他们知道。”甜生儿那一刻现在想来已有点男子汉味儿了。他走到我身边,扶住我,什么也不说,往家里走去。
第二天我起得早,我以为甜生儿一定会来一趟,然而他没来,从早晨到中午到傍晚,我几乎一刻也没有把目光从门口那里移开。娘要我到屋里去,被我坚决地拒绝,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娘不管我怎样撕扯,凭一双有力的糙手,终把我抱回炕上。我支楞起耳朵,仔细听着屋外的一切声响。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直到我睡着,我期望的那种声音也没有响起。
第二天我又早早地醒来,早早地来到院子里,从早晨到中午到傍晚,大门口依然充满魔力的吸引着我的目光。当我又躺在阔大的炕上,仔细听着屋外的声响,院子里响起叫喊,爹及娘全都出门到院里去。
“甜生儿两天不见了,”不知是谁的声音,顿了顿,又说:“咱帮着找找去吧。”
爹去了,娘去了,我一个人待在黑咕隆咚的屋里,只对着微明的窗口发呆。那时的我,根本意识不到那话的份量,好像一点都没为甜生儿担心什么。我只是想,小路那头一定很远很远,说不定甜生正急急地往回赶呢。我忽然担心,甜生的鞋一定挣开了帮儿,他走前我就发现他那鞋儿已经裂开了口子。他一定赤着脚赶路,山路上的碎石和蒺藜,一定在刺疼着肌肉……“甜生儿——甜生儿——甜生儿——”忽然一声声细长而凄厉的喊声从窗外远远的地方传来,男人声,女人声,伴随而起的狗吠声,寂静的夜不再寂静,仿佛是第一次变得嘈杂了。
“刘妮儿,刘妮儿,”我正要迷迷糊糊睡去,窗外的唤声猛叫我清醒过来,我不等窗外再叫,就急忙答应:“甜生儿,你回来了。”
“嗯。”甜生儿的声音有些嘶哑,也好像夹杂了几分激动,连续了好几个“嗯”后,陡然又停下来,隐隐听到急促的喘气声,远处的“甜生儿”的呼叫也悠悠传来。
“我一个人在家,你来屋里吧。”我喊。
“不,我不,”甜生儿似乎有些急,又怕我再说什么,急急忙忙说下去:“刘妮儿刘妮儿,山外好大好大咧,一眼望都望不到边,那住的屋好高好高,硬是比树都高一大截,那路好宽好亮,太阳照上去都耀眼。还有那叫火车的东西像条长虫趴在那儿,头上吐着烟,我猜它一定会站起来走,可想不到它是趴着走,走得还老快,我拼着命跑也没跑过它,它要是站起来跑一定跑得更快。那里的小孩子一个个好俊好精,人人都会唱歌,什么大苹果圆又圆,什么小白兔白又白,不光唱歌还跳舞,一扭一扭都好看得很咧。你现在不能走,等你会走了你也去看看吧。你去看了,你保证不会回来。我还要回去,我听说再由那儿上前走,比我看到的还好。我要去看,看了就回来再跟你说。我走了,我走了啊。”
一听到这,我急忙要说什么,外面随着一阵轻响远去,又变为一片寂静。“甜生儿——甜生儿——甜生儿——”的叫喊又从不知名的远处传来。我一时间变得痴痴呆呆,爹娘何时归来我全然不知,虽然我真真切切没有睡去……
妻似乎说不下去,终于停下来。我想问,却有些不敢。我也沉默着,只用胳膊将妻抱在怀里,久久不放开。妻双手抚住我的胸膛,一点一点地抚摸,许久,她才继续说下去:
五年后他回来了,回来得虽说突然,却没想到会把个村子搅了个天翻地覆。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当场没了气,第二个见到他的人,尖叫着躲进屋拴牢了房门,第三个大胆,在他面前燃起一堆大火,第四个把个铜盆敲得贼响。”我是第五个见到他的人,我扑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让他讲讲外面的故事,他薄薄的干燥的嘴唇哆哆嗦嗦,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泪也唰唰往下流。我也哭了,我牵着他往我的家走,半路上却被聚集在一起的村民们截住。那场面我真是害怕极了,人人手中拿着木棍或镢头或铁锨或斧子,如临大敌,个个脸上却又充满恐惧的样子。又一条火墙燃烧起来,我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威严而又着急地说:“甜生儿,你要是人,你就从这火上跳过来,你要是鬼,你就快走,当初你没了,村里人可没少跑腿找你,阴亲都给你办了,你是人是鬼,你不用说,你跳吧,跳吧。”
甜生儿已经不哭了,只是两条泪痕还清清楚楚的挂在脸上,他有些迷茫地望着火墙那边的众人,嘴唇剧烈的一阵蠕动,随后他牙一咬,往火墙前走去,我跑上去拉他,却被后面的一股强劲的力量拽了回来,扭头一看,是父亲。我喊,我挣扎,一切都无用,甜生还是一步步朝火墙走去,已到火墙跟前,他连顿顿也没,把迈起的脚一下踏进火墙,另一条腿也随后迈进去。他站在火墙里,不再往前迈步,再朝前一步就走出火墙了。他就那么站在火墙里,任火在他脚下燃烧,衣服烧着了,逐渐向他的身上烧来,他却连动也未动一下。人群这时躁动起来,很快有人冲上去把甜生儿从火中拖拽出来……
“他后来怎样?”我急忙打断妻子的话问道。
“当时我晕过去了,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从那,甜生儿再也不跟谁在一块玩了,看见我总是急急忙忙地躲开去,他变得孤僻了,而且脾气极大,为一点小事就动拳头动刀子,小小年纪就连大人也怵头了。”妻子叹息一声说。
“我见过他吗?”我问,我知道那一个小村只要山外面的亲戚来,村里人就都会站在路边迎着你,没过三两次,我几乎认识了所有的人。
“见过。”妻子答。
“在哪?”
“结婚那天,接我的路上,有一个人在山上唱,那个人,就是。”
啊,我想起来了,是他吗,是那个被我认为是“疯子”的人吗?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刚接了新娘子出村,就听见前面路旁的山上一个人正放声唱着什么,当时听着那歌唱,我好没乐哪。那歌完全是哄小孩的玩意儿,可一个大人高声唱出,能不滑稽吗?所谓“疯子”的判断就是此时作出的,转过这座小山,前面的一座山上,又有人高声在歌唱,一般唱法,一般嗓音,这么看去竟是同一个人,“疯子”的判断在我看来就彻底地准确了。此后,只要转过一座山,前面的山上就一定站着这唱歌的人,过了三三九座山,他就唱了三三九支歌,在最后的那座山上,他一口气儿唱了九支,而那九支全是前面唱过的歌。那情景那歌唱突然在我脑际清晰起来:
——卖锁,啥锁?红领带锁。咋开?炊帚疙瘩钥匙开。开不开,上大街。大街上,有你啥?哥哥嫂子丈人家。姓啥?姓潘。盘个莲花俺看看……
——小小的孩,爬窗户台,偷他爸爸大皮鞋。爸爸就打,妈妈就骂,奶奶在屋里偷酸楂,偷了五个烂了仨,还有一个长疤瘌……
——勾、勾、勾,打鸣了,老头起来喂牛了。大牛吃,小牛看,气得老头没吃饭……
那歌声一直追随着接亲的队伍,就在将要听不见的时候,我记得那声音已是沙哑。
“他唱的都是你教的那些吗?”我问妻子,没有回答,细看去,妻已进入梦乡。我更紧紧地拥抱住她,轻抹去挂在眼角的一滴清泪,她那断断续续的梦呓,入我耳时,竟是一支一支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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