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痴情才动人
——浅析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文/马书贞
公元1075年,到密州担任权知密州军州事的苏轼,已经在密州经历了一年多的领导当地人民抗击旱灾和蝗灾的斗争。这一年多里,他和老百姓一样,到野外采摘野生枸杞和山菊花食用。纵然襟怀达观开阔如苏轼,面对饿的骨瘦如柴的饥民和被抛弃野外的孩子,心中自然也不会轻松。他一面上书求朝廷赈灾,一面积极组织捕灭蝗虫,除了身心俱疲,以人之常情,这时他应该最思念那个能帮助他的亲人吧!于是,在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日的夜晚,在残冬呼啸的北风里,忙碌了一天的苏轼,沉沉进入梦乡。在梦里,他回到了故乡,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去恩师王方家给恩师祝寿,大醉醒来后一个人在恩师家的后院散步。略带酒意的苏轼,顺手采了一束飞来凤,想用浓烈的花香使自己清醒。透过稀疏的竹影,他意外看到了正临窗梳妆的师妹王弗。面对如花的师妹,他忘情地把花扔进了师妹的窗子。那一刻,王弗突然抬起头,与苏轼四目相对。可就在这时,王弗的身影和面容却一点点变得模糊,苏轼努力地想大声呼喊,可王弗的影子却越来越远,代之而来是可龙里父母墓旁王弗那座有些凄凉的坟墓。苏轼再也无法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呼喊着爱妻的名字,却再也看不到艳若桃李的妻子。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朝云的声音:“官人,你怎么了?”苏轼努力睁开眼睛,身边除了朝云,还能有谁?朝云看到苏轼的样子,默默走了出去,只留下苏轼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于是,他擦干眼角的泪水,提起笔写下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从十六岁到二十七岁,妻子王弗只陪了他十一年,这十一年里,王弗替他尽孝父母,并生下了儿子苏迈。苏轼的父母嘱咐他:“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因此,王弗的墓在苏轼父母墓西北,距离他们只有八步远。而在相伴读书的十一年里,王弗不时提点苏轼忘掉的知识,并帮助苏轼辨别哪些才是可以结交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弗在苏轼身边起到的不仅是贤内助的作用,还有一部分生活导师的作用。从这些方面,也可以看出苏轼在生活和读书上对于王弗的依赖。故而在王弗逝去后,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说:“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从这句话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苏轼的悲哀,失去的不仅是生活中的佳侣,还有心里的主心骨。了解了这些,我们再看王弗去世十年后苏轼写的这首词,就更能深入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了。
词的上阕从漫长的时间跨度上切入,十年的时间于一个人的生命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也可以改变一个人。故而首句二句说十年来天人阻隔,信息渺茫,彼此心中的挂念无处倾诉,逝去就意味着让思念成为永恒吗?因这绵延不断的思念,贯穿于作者十年里的每一寸光阴,即使排遣都挥之不去,又如何能忘却呢?起句以时间为线,将一片痴情倾泻而出,纵然是过了十年,我又如何能忘却你的好?接下来的转折,更加突出了这种悲伤的况味。既然如此深情,我们即便生死,也不该分离才是,然而作者面对的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的坟墓,纵然是想要相伴,亦是徒然。没有我的日子,你是多么的孤单啊!这也是苏轼“千里孤坟”的意义所在。同时,这种叙述又是多重离别的一种表现方式,既有心理上的,又有时间上的,在看似不经意之间,作为文坛泰斗的苏轼的笔力,已令人叹服。你孤零零的坟墓在那千里之外,我无处诉说心中的悲凉凄苦。在这种生活状态下,作者的凄苦已突破时空界限,深深感染了无数读者。而离开你之后,我又是一副什么样子呢?恐怕就算是能够重逢,你也不一定能认出我如今的模样,我已是满面苍灰,鬓发如霜一样白了。上阕的最后一句,既是下阕的过渡与铺垫,又是对思念之情的加深与递进,如果上天能让我们重逢,你又会怎么看已经满面沧桑的我呢?那个红尘故人,你还能认识吗?
下阕借助上阕末句的铺垫,直写梦境。这既是对上阕的回应,又是对上阕首句的解释,为什么“不思量,自难忘”?因为作者真的在梦里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求学的青年时代,回到了他们美好爱情初始的地方。深夜我在梦里忽然回到了时时怀念的故乡,只见你一如往常那样,坐在那间小屋的窗前,精心地梳理青丝,那时的我,常常会看得发呆。下阕的第三句对这次相逢进行了模糊化处理,若是以前相逢,断不会无语,这里对时空顺序的杂糅,融合了以前的情景和现在的心境,所以才会有相视无语的画面。我们默默相对,无语凝视。别后种种,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任凭泪水倾落。这泪水,从你离开我那天起,已经流了十年,而今日的相逢,又是这泪水模糊了凝视着你的视线。然而此刻我又忽然梦醒,你瞬间在我面前消失,我想要追寻你远去的脚步已是不能,因此我伤心地想,那年年明月照耀着、长着小松树的山坡,正是我每每想起肝肠寸断的地方。因为你就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我,看护着我在红尘的每一寸光阴。结尾的一句,重回现实,扣住了首句“不思量,自难忘”这一主题。
写文章讲究起承转合,诗词亦然。作为诗词巨匠的苏轼,其豁达的心胸令我们敬佩,同时其缠绵悱恻的儿女痴情更让我们动容。在这首词中,苏轼采取了虚实结合、时空交错、场景拼接、逐层铺垫的手法,使得整首词百转千回、刻骨蚀髓,让无尽的深情在平实的词句中跳跃,通过生动鲜活的画面,把人性之美、情感之美书写得淋漓尽致。正是因为有了苏轼这种在千年里熠熠闪光的深情,才让我们在日渐冷漠的红尘中,获得了一丝丝温暖。
作者:马书贞,当代武术文化学者,缚溶拳创始人、缚溶拳学研究会会长、精武名师、滨州精武体育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滨州诗词学会理事,曾从事记者、编辑、主编十余年,后受邀执教过西藏雪豹突击队,至今已在各类媒体、杂志发表文章逾百万字,内容涉及文学、武术、军事、史学、宗教、哲学、文学评论、红学、书法等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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