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西湖

文/刘玉梅

有件小事需要去济南，然后可以去银座转转。昨晚就想好了，可是并未因此早起，兴致不够。

约不到伴。知道当然约不到。很少有两个人有相同的兴趣爱好，也少有人愿放下哪怕是休闲时间，去自己不感兴趣的银座转上三两小时。能聚在一起的就是喝喝茶聊聊天，还有无休无止的吃饭——次数多，单次时间长。一顿闲坐闲吃闲聊的饭，时间跨度可以到四五个小时。四五个小时，可以做好多事情的，虽然，不少时候我并没有许多事情要做。但一般情况下我还是不愿意去，除非有莫名的好兴致的时候。自然，这样的时候极少。

人不与我。我亦不愿与人。

没有好的电视 ，也并不愿意看书。兼以节食减肥的第七天，肚子里叽里咕噜的，身上劲儿不足。除去洗洗衣服准备后天的外出学习，大半天就这样废了。显然，在客厅里转来走去的这大半天，我是守着寂寞的。

我很难表达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你会感觉到身体乏力，想这白花花的时间可以拿来运动，但胳膊只抬了两三下。卧室里躺到头晕就起来寻点事做，到客厅还是寻着沙发就先过去坐下了。心里也了无生气，脑海里转不出一件想做的事。这是一种侵袭身心的双重感觉。就像一尾被搁浅的鱼，翘头扑尾，还是无力接近不远处的海。又像进入一个失重的梦，身心下坠，又抓不住什么凭借。两年里名利抽丝剥茧般从身心里顺出，朋友圈无限缩小，闺蜜渐渐变成一个中性甚至是贬义词，繁忙的工作之余便常常被这样的感觉攫住。四下瞻顾，全部的生活仿佛都成了一个虚空。

每个人都将体会到寂寞。疫情期间许多事情被按下暂停键，许多向往热闹的步伐也暂时被封控在一家之隅。你会接到也会打出许多不为什么事情的电话，电话线仿佛化身有形的绳，顺着它你就可以从无所着力的水下冒个泡，从空寂的深涧攀援到山顶沐沐风。国泰民安的平常日子里，牌桌前笑语喧声，烧烤摊人满为患，固然有少许人是为解馋图个联络，又有多少人是为解个寂寞？

寂寞其实是不能解的。起码热闹解不了寂寞，寂寞时寻个热闹，顶多算是一种躲避。我曾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曾专门阅读过许多名人是如何面对寂寞的。读的数量实在不少，如今竟不能记得一二。可见也并无什么奇思妙解。

外面有凉凉的风，这两天天气极好。在天还明亮的时候，我终于可以躺在外平台的摇椅上看书。

初看有些不能入心——摇椅、凉风、蓝天，过于舒服了。过于舒服就不能专注。外平台的妙处，还在于能够实现真正的独坐，不似地面会有人来扰。我看到白云慢慢东移，红楼耸在蓝天之下，麻雀儿跳跃在周围的矮树上，间或有更好听的鸟叫声。我是希望外平台的花树更高一些，鸟儿更多一些，能引来一两种好看的鸟儿。希望有缓慢的悠游来去的大鱼在绿的水里，一直没能实现。况且，地面有些破损了，就特别影响了我出来坐坐的次数。龙应台小住在高山上，余光中住的是极高的楼，他的探出室外的外平台，上临净天，下俯幽涧，不远处是云雾缭绕的山头——真是奢华极了！

习惯于事事追求极致，容易有许多不满。但此刻我忽略了这些不满。黄的摇椅灰的软垫，绿叶鸟影幽啼，晴空高远温度冷爽，一年里也没有几天这样的好时候了——再冷不适，再暖便难避蚊子。

我看到高处的鸟的褐影，展翅收翅，疏忽出了视线。收翅时就像一枚小小的导弹，展开时翅羽的弧形轮廓清晰，像一朵凌空的花儿。一只雀儿从平台栏杆飞向更高的窗台，就不收翅。上行是需要奋飞的。

这一瞬的惬意和美，使我忽略或是忘记了刚才的寂寞。忽然从龙应台的文字里看到了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这些小小文字忽然个个清明，清明的烘举出了张岱的寂寞——教学此文时是从未曾发觉的！我曾那么多次的教学此文！“崇祯五年十二月”，如果不曾寂寞，哪颗心里会有如此清晰的时间？此为心寂。“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此为声寂。“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此为身寂。“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几个“一”字，几个表示微小的量词“痕”“点”“芥”“粒”，极尽冰雪世界之浩渺、人烟之稀绝，尽呈湖山雪景之洁净、迷蒙，表尽西子银装素裹的风姿神韵。“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雪湖盛景，是为景之大美。一切大美，也是大的寂寞。

我为自己新生的感受而激动了。反复读小文两遍。但我清晰知道教学书上是绝无此意的，往下看龙应台的理解，竟是有些前后矛盾的。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原来那也是一个极致的人。居极致食极致靡乐极致，“书蠹诗魔”亦极致，自然我知道，这样的人生，痛喜亦是格外清晰的极致，来不得一点糊涂或将就。认真的追求，认真的成功和失败。一个清晰的人生，有什么不好的呢。

没有哪个人会自绝于喜乐的氛围而走向寂寞。所谓寂寞，都是一种逼仄之境。张岱年至五十，国破家亡，披发入山著书以终。“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砚台都是缺了一角的，然而境至如此，才能看到一个完整的自我，一个立体的孤影映在自然的绿山碧水里。

上坡路是很难遇到寂寞的。如此，便少有人能如东坡一样遇到重重的寂寞。也便少有人能如东坡一样睿智和豁达地面对寂寞。他固然次次被贬，但是再次入京后出任杭州，却是他“自请外任”的。从京城到“天涯海角”，再到被赦免返京的半途，大半个中国，留下了他多少美丽的文化符号。东坡、东坡亭、东坡肉、东坡草鞋、东坡帽……其中最为盛大的美，当为苏堤。逼仄之境，寂寞之旅，遇见一个清明的自我，完成了精神的高度自足。一个大写的人，了然于天地人间。

后天我也要去西湖了，多么巧。

有一种与友促膝而谈相拥而悟的敞快。方才的寂寞完全也是暂时地消了。

作者：刘玉梅，邹平市青阳镇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