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井
文/常树国
以前,村里没有自来水。村西有一口井,井水清凉可口,乡亲们用水都到这里挑。
这口井,村里上岁数的老人都已不记得它的年龄,姑且尊称其“老井”吧。老井井口一米半宽,深约六米,呈浑圆的锥形,越向下井洞越大。大青砖衬砌的井壁,细腻光滑,细看,上面还有一层黏黏滑滑的青苔。井砖严丝合缝,一米深的井壁处独竖一块平砖,上面留有模模糊糊的字迹,大概是记载着当初盘这口井的年月吧。
站立井口,探身下望,从井底飘散出一股股凉丝丝的气息,清灵灵的井水,倒映着人的头影和头顶的蓝天白云,井底泉眼汩汩涌出的水波依稀可见。旱不干涸涝不涨溢,井水永远离井口两米左右。冬天,井口处雾气缭绕,恍若仙境,无论天气多冷,老井都未曾封冻过。井口的边沿,村里人铺了一圈大青石块,既结实又防滑。
老井一旁是个大水湾。下雨时,全村的雨水都汇流到这儿来。村民们在湾里饮牛饮马洗脚刷鞋,水多且清澈的时候,男人们也会下到湾里洗澡玩耍,我就是在这儿学会游泳的。婶子大娘们也经常来这儿浆洗衣物,先用湾里的水洗几遍,再提一桶冰凉澄澈的老井水涮一遍,然后回家晾晒。每到晌午头,这儿就成了妇女们的天下。她们端个盛满脏衣服的大铝盆从不同的胡同聚拢而来,或蹲或坐,就在老井旁树荫下,一边洗衣一边拉呱,啦家常说里短,时而一阵窃窃私语,时而一阵莫名的哄笑,这儿简直就是村里妇女们的“欢乐大舞台”!
老井不远,有三棵大柳树,粗干虬枝糙皮,虽历经多年沧桑,仍然枝繁叶茂形如伞盖。夏天,如眉的柳叶长大了,翠翠绿绿的,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村里几个白胡子老头,搬个马扎,天天坐在大柳树荫下休憩拉呱。爱喝茶的驼背二爷爷就从家里提来一把大铁壶,从老井里灌满水,大柳树下支起三块砖头,捡拾几把干树枝秫秸秆,一会儿工夫,铁壶里的井水就突突鼓了盖儿,铁壶里放一小把茉莉花茶叶,几个老头就用粗瓷大碗一边品茶,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笑起来。他们说起今年庄稼的收成,又谈村里陈芝麻烂谷子的闲事,偶尔也会啦起他们年轻时候的过往。七十多岁的李二伯以前被抓壮丁当过伪军,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被解放军俘虏的经过;见多识广的三爷爷自豪地说起我村和周边三个村子(程家、常家、郭家、侯家坞)所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程常郭坞,十天九住。一天不住,住上八路”;当说起发生在村西南围子壕外一场打了一天一夜的八路军和日伪军的惨烈战斗,几位老人仍唏嘘不已,感叹八路军战士的英勇和壮烈。
玉米苍皮高粱耷拉穗的时节,要用到锨镰锄镐了,每年必来的铁匠师徒二人坐着两轮小驴车又进了村。老井旁大柳树下停下车,卸下辕套,支起铁匠炉。那师傅红脸膛大高个,是姐夫;那徒弟个子矮却敦实有力,是内弟。他俩一个到老井里提桶井水,一个拾把干柴引燃炭火,不一会儿,“叮当、哐啷”有节奏的锤击声就震天动地地响起来,很快聚拢来了不少人。大人拿来家什物件要修补、淬火,村小上学的孩子们也舍不得离开,总要驻足观看一番。只见红通通的炭炉上,火苗随着风箱“哐当哐当”的一推一拉,发出山风呼啸般的响声。炭火外端斜放着一个黑不溜秋的铁壶,壶里盛着从老井提来的甘甜的井水,一蹿老高的火苗不时地在黑铁壶上疯狂一吻。“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只见红脸膛师傅手握一把长柄铁钳,从炭火里夹出一只烧得通红的铁镐头,用手中小锤正反一划拉,顿时,火花四溅,金光闪闪。他把铁镐头在炉灶旁大铁墩上一放,小锤轻敲一下,徒弟手抡大锤便开始使劲砸将起来。那大锤小锤就像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敲个不停,叮当、哐啷,叮当、哐啷……铿锵有力的响声震耳欲聋。红红的铁镐头渐渐暗淡下去,师傅用长钳子夹住,在长条石上噌噌磨俩来回,迅速放入盛满老井水的铁桶里,"哧啦"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淬火完成。
我家离老井并不太远,大柳树下的铁匠只要不走,我那时候除了吃饭上学几乎天天盯在那里。
到老井挑水,是在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出河工去了,家里就剩我是男劳力了,水缸没水,我只好拿起扁担,挑起俩水桶“吱吱悠悠”出了门。站在井沿,低头向井里一看,心里一阵哆嗦。伸到井里的水桶,任凭我怎么左右晃荡,只是漂在水面而进不到水里去,急得我出一头汗。这时候,邻居六十多岁的大伯正来挑水,多亏他帮我灌满水桶提上来。一路上,我两手紧抓扁担,深一脚浅一脚,忽而前重后轻,忽而后重前轻,两只水桶就像不听话的孩子,前后左右地摇晃,等我挑水到家,两只水桶里已剩下不足半桶水了。娘笑话我说:“你真是读书皮肉松,干啥啥不中。”
我家屋后即是村路,每天天刚蒙蒙亮,早起的小鸟还在屋前的槐树林子里叽叽喳喳地歌唱的时候,我就听到勤快的乡亲挑着水桶“吱呀吱呀”走过的声音,那声音清脆悠远,婉转悦耳。各家水桶的“吱呀”声各不相同,以致早起挑水的人多了,简直就是在听一支奇妙的水桶奏鸣曲。
靠老井最近的住户是书增哥家,天时地利,他沾光最大。春天,他在自家院子里开辟出一块小菜园,架起了豆角架,支起了黄瓜架,翻土整出几垄菜畦,种上了各种蔬菜。挑井水浇几遍,整个夏天,蔬菜长得既旺盛又鲜嫩,简直吃不了,他就经常送给邻居尝鲜。入秋时节再种上几畦白菜,更是能享用整个冬季。他说,能种上菜,能吃上鲜菜,真是多亏了这口老井啊!
老井,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用她甜美的乳汁哺育着村里的儿女们。可是不知何年何月,老井的水竟然慢慢变咸了。是地下水脉被截断,还是发展经济各地建了化工厂排污所致?我不得而知。老井的水,虽还清冽但已不再甘甜,最后苦咸得连老牛都懒得喝了。乡亲们挑井水回家只能用来刷锅洗碗抹桌子拖地。饮用水得到三里外的万亩方养鸡场甜水井里去挑。我上班的学校有自来水,我就焊了两个铁筐子,挂在自行车后座,用塑料桶往家载水,其中的辛苦麻烦,自不必说。后来,县里实行“村村通自来水”工程,家家户户才终于喝上了纯净甘甜的黄河水。
老井,已然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静悄悄卧在村西头水湾边。昔日,热热闹闹挑水的场景再也看不见了,那“吱吱呀呀”的水桶奏鸣曲只能在梦中响起。老井旁的大柳树遭了一场雷击,稀疏的树荫下再也不见有提着铁壶来老井灌水烧水的老人。后来,我村搞新农村建设,铺了柏油路,挖了排水沟,村西头的水湾划成了宅基地,户家拉土填平了水湾,盖起了两排砖瓦房。老井正好在新规划的宅基旁走道上,起初,井口还担了几根木头,用树枝子遮挡着。后来,临近的人家嫌老井碍事,干脆就拉土把老井填平了。拉土填井那天,年近九十的三爷爷蹲在老井不远处看了好久好久,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不舍和难过。不久,三爷爷无疾而终,家人说他临死前还一直念叨着“老井”呢!
老井,已经沉淀为我生命的底片。往昔岁月的一幕幕往事,一如老井的水,永远在我的血管里奔涌。老井,在悠悠时光里将会时刻唤醒着我:岁月静好,时光会老,珍惜幸福的当下,最是重要。
作者:常树国,阳信县水落坡镇学区教师,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爱好文学,但无有鸿篇巨作,是文学路上的一名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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