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闻再读 祈愿和平】一位志愿军战士内心的和平

发布时间:2018-06-14 12:24:04   97103 作者:潘钧国

编者按:

   

    2018年6月12日上午,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新加坡嘉佩乐酒店举行首次会晤。这是在任的朝美领导人数十年来首次会晤及握手。本文是一篇写于2010年,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60周年的旧文,作者是原滨州日报编委、高级编辑国内“二战史”知名学者潘钧国。65年前朝鲜停战,作为当事方朝鲜和美国的首脑会晤却迟至前天,今天再发一下8年前作者写的文字,追念曾全程参加朝鲜战争的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争有望签订终战协议的时候,也让我们为和平祈祷。



全程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老战士



我的面前,摆放着父亲的几件遗物,是父亲当年参加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所留下的部分军功章、纪念章,还有两个笔记本。回想十年前,在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50周年时,父亲还在世。曾由我代笔,以他的名义在《渤海晨刊》上发表了《我所经历的抗美援朝战争》一文,讲述了他全程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经历。


(2010年10月滨州日报“人文滨州”版版样)


我清楚地记得,他老人家在对我讲述他所亲历的这场战争时,经常表情很沉重,并不像以前我们见过的那些在报告会上讲战斗故事的人。文章发表后,父亲正住在医院里,当我把刊载他文章的报纸拿给他时,他躺在病床上带着老花镜边看边抹眼泪,那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

当时,我就敏锐地注意到了,父亲是从看到自己讲述战友牺牲的那段文字开始流泪的。看到父亲老泪纵横的样子,我忽然意识到,当时硬让父亲回忆那场异常残酷的战争,其实是生生地揭开了他内心中深藏的一处伤疤。尽管父亲曾英勇地参加过战争,但他并不喜欢战争。同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曾全程经历了三年抗美援朝战争的父亲,不像另外一些参加过那场战争的老兵,津津乐道于自己的战斗故事,而是非得我们缠着逼着才讲那么一点点儿。因为他有太多的战友,将鲜血洒在了那场战争中,将生命和身躯留在了朝鲜的土地上。

在那之后两个月,父亲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好在在他去世前,我有了一份系统的采访记录,使我比较清晰地了解了父亲参加抗美援朝的大致经历:


(作者父亲潘宪文战时留影,注意他右手边栖着两只象征着和平与安宁的鸽子)


我的父亲潘宪文,当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独立炮兵第二师的一名汽车驾驶员,在朝鲜战争爆发后不久,就随着先前已被编入“东北边防军”序列的炮二师,穿着朝鲜人民军的军服,提前于大批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进入朝鲜,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展开了异常惨烈的战斗。

父亲入朝参战时已经28岁,在部队中年龄比较大,且有先前曾先后在苏军和国民党军队中修过苏式汽车和美式汽车的经验,而当时志愿军入朝后作战运输主要靠汽车,部队装备和缴获的也都是这两个国家的车型,所以父亲毫无疑问地被作为当时炮兵汽车运输兵不可缺少的技术骨干,在整个朝鲜战争过程中承担了比别人更多的任务和责任。

在制空权一直被以美国军队为主的联合国军牢牢控制的朝鲜战场上,中、朝军队的后勤运输线始终遭受着敌方飞机的狂轰滥炸,父亲每次执行任务都真真是出生入死。记得父亲多次对我说过,在朝鲜战场上,他所在的炮二师作为整个志愿军部队的机动炮兵,一直没被撤回国。而他作为所在连队的战斗和技术骨干,每当需要完成必须确保完成的战斗任务时,往往都少不了他,所以他所经历的战火和枪林弹雨,要比其他人多几倍,说自己身经百战绝对没有丝毫夸大。

父亲每次患病时,都反复告诉我们,他不怕死,因为仅仅在朝鲜战场上,他就不知道过几会了。对比那些在自己身边死去的战友,他自己后来这几十年的生命都是白赚的。多少次他在驾车执行任务时被敌机尾追,敌机上的机关炮射穿了驾驶室,跟车的炮手和炮兵观察员都牺牲了,他却毫发未伤。只是由于敌人飞机的猛烈轰炸和大炮的轰击,他的双耳鼓膜被震得移位,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耳背了。在停战前的最后一战轿岩山战役中,他在往前沿阵地驮弹药时,又被敌人的炮弹震到了山沟中,并因脚腕扭伤留在了前沿,这使他在前沿亲眼见证了停战,在经受过最猛烈的一次战火洗礼后,与前沿阵地官兵,共同欢庆了停战协定签定带来的喜悦。

停战后,父亲仍旧在朝鲜驻扎了四个月,直到帮助朝鲜人民军巩固了阵地,才得以回国。应该说,在整个志愿军部队中,他是为数极少的全程经历了朝鲜战争全过程的战士。虽然他极少投入前沿与敌人面对面的作战,也立过四次三等功,多次受过通令嘉奖,并得到过朝鲜方面的一些奖章。

回国后,父亲被选入河南军区干部训练团,面临着提干的机遇。1955年,国家号召军人复员投身经济建设,父亲没有考虑自己的得失,积极要求复员回家乡参加国家经济建设。先是被安排到烟台汽车运输公司做修理工,后来又调到北镇汽车运输公司(今滨州交运集团的前身)当汽车驾驶员。直到退休、病故。


    战场上的笔记本里没有硝烟



父亲的两个笔记本,一本是浅蓝色麻布封面,上面印有一个大大的红五角星和“学习日记1949”字样;一本是硬纸封面,是1953年2月的志愿军炮二师“第一届功臣代表大会功臣纪念册”。后者主要反映出父亲在战争中的功勋和地位,但他在朝鲜所记的文字,主要在前一本上。


(作者父亲的两个笔记本)


在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60周年之际,我认真地打开此前曾多次翻看过的父亲的笔记本,想通过父亲当年的文字记录,品味父亲当年在战场上的所思所想,了解他在长达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战斗和生活经历。

在印有“1949”字样的“学习日记”中,除了少数几页记的是1949年末和1950年初的内容外,可以看出主要的文字是在朝鲜战场上写下的。这里面除了记录少量的人名、地址外,一部分是用汉字标音间杂着中国老式注音字母对照的朝鲜语日常用语(共19页),一部分是关于汽车修理保养的学习笔记(残存20余页),另外很重要的一部分是记录的歌曲。能看出其中有中国歌曲,有当时的苏联歌曲,但多数还是朝鲜歌曲。 尽管有的歌曲有词有谱,有的有谱没词,有的有词没谱,有的将词与谱分别记在不同的页码上,有的仅仅是以汉语语音记的朝鲜歌曲的发音。歌名有《落多儿江边曲》、《永远跟着你走》、《喇叭曲变奏》、《毛泽东颂赞歌》、《阿里郎》、《铜帽舞曲》、《漂洋过海卖杂货》、《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前奏)、《金日成将军之歌》(前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迎春舞曲》、《千里送金娘》、《乌克兰集体舞曲》、《东方红》、《亚利浪》、《全世界人民心一条》、《拖拉机》、《白毛女》、《长白山》、《对面山上的姑娘》、《六月里来好热天》(中国歌首句,歌名无记)、《朝鲜八景》、《抛美奴来》(用汉字记录的歌词发音)、《蚕儿饲育歌》、《春耕谣》、《纺棉花》、《欢乐的新疆》、《白毛女选曲》,等等。另外还有一些散记的曲谱。

从以上歌名可以推想,这些都应该是当时志愿军战士在朝鲜经常唱到的歌曲。甚至我们可以想象到,志愿军战士与朝鲜军民在战争的间隙举行联欢,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的场景。

翻阅完父亲的笔记本,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悟,那就是这两本笔记本,除了封面明显带有战争年代的特色之外,里面记录的内容,几乎闻不到硝烟,让人感觉不到这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所写的文字,而是弥漫着安宁,充满了和平。

这种感悟让我沉思良久,不得不从人性的更深层面上,去品味在战场上厮杀的志愿军战士的内心。尽管目前我仅仅是隐约地读出了其中最鲜明的东西——那就是:希望安宁,向往和平。


    《白毛女》的另一种版本和给人的感悟




在仔细翻看父亲记录的歌曲时,我还意外地发现,父亲记录的《白毛女选曲》与我们听过的所有《白毛女》歌词不一样。从曲调上看,父亲所记的“选曲”,明显就是我们从歌剧和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中所听到的《北风吹》那一段,但父亲在对应的曲谱下所记的歌词却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风天那个雪地两只鸟。鸟飞那个千里,情意那个长,双双落在树枝上。”读来竟让人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清爽感觉。


(日记《白毛女选曲》部分)


我猜想,父亲所记的这首《北风吹》的歌词,应该是歌剧《白毛女》早期版本中的歌词。或许后来因为这样的歌词不太符合有人想象的穷人过年应该有的悲苦气氛,抑或再加上曾经的那一段对爱情题材讳莫如深时期的影响,这样的歌词被彻底地修改了。

但是,对父亲所记的这段早期版本《白毛女》的歌词,我认为还是符合人性常理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有对幸福的向往。青年男女对幸福爱情的憧憬和期盼,并不会因生活的悲苦和贫困而消弭。就如同充满血与火的战场消弭不了人们对和平安宁的憧憬和渴望一样。由此我好像更理解了父亲在战争中所记的文字为什么尽量回避了战争。那是因为置身在惨烈的战争中的他,更强烈地渴望和平。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60周年前夕,我有机会去韩国旅游,踏上了朝鲜半岛这块曾经充满着血与火的土地。在仁川,我站在60年前麦克阿瑟率美军登陆的地方,遥望着海面上夕阳落山的美景,看着海鸥自在地飞翔,内心不免有无尽的感触。

在旅游行车过程中,童年时代在中国度过的韩国导游特意购买了一盘有中文字幕的影视光碟,为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游客播放了反映当年朝鲜战争的韩国大片《太极旗飘扬》。这部影片是反共的,是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上写当年战争的。尽管其政治立场是我们不能接受的,但其中再现的朝鲜战争中的血腥和惨烈场面,却让人感觉非常真实。从这部影片中,我也再次直观地想象到了父亲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每天面对的是怎样一种险恶环境。

在韩国旅游,不得不学习几句最常用的朝鲜语。其中,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朝鲜语的“你好”。其实,朝鲜语的“你好”,用汉语注音就是“安宁撒赛幺”,其本音就是来自于汉语的“安宁”一词。韩国历史上受中国文化的影响非常之深,这句最常用的问候语,活脱脱地把中国古代的问安礼在朝鲜语中体现了出来。人们见面先互相问安,体现了中华文化崇尚安宁的特征。

中国人民崇尚安宁,爱好和平,中国人民不喜欢战争,除非有人要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2010年10月22日,我来到了朝鲜半岛军事分界线“三八线”附近,在这里特意选购了一条黄色绸带,以一位“志愿军后代”的名义,写下了“愿世界和平,中韩友好,在战争中牺牲的生灵安息”的留言,表达了自己内心中真诚祈祷。

 

父亲的承诺和未了的心愿

 

父亲的笔记本中还留有一些用朝鲜语和汉语记下的人名、地址。那些单纯用朝鲜语记录的我看不懂,但其中一处用汉语和朝鲜语对照详细记录下的一个姓名、地址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就是“黄海道凤山郡佳村里佳村洞一班黄敬淑”。


(日记中所记“黄敬淑”)


经询问母亲得知,这是一位朝鲜姑娘的名字,父亲回国后曾多次提起她。父亲当年在朝鲜,战争间隙中曾一度较长时间驻扎于这个姑娘所在的村庄,得到了这位姑娘的很多关照和帮助。父亲回国前,这位朝鲜姑娘还为父亲精心编织了一件深红色的毛衣。母亲说,这件毛衣是那种在右肩开领的,在当时是一种很时髦的样式。后来,刚刚走上教师岗位的四姨非常喜欢这件毛衣的颜色和款式,想尽办法让三姨用另一件毛衣把父亲的这件毛衣换了去。

为打听这件毛衣的下落,我特意打电话给在烟台的四姨。在电话那边,四姨连连叹息。她说,这件毛衣后来曾被两代人在婚礼上穿过,最后穿得不能再穿了才被改织成手套。如今毛衣已经不在,只留下当年年轻的四姨得到这件毛衣时去照相馆的留影。四姨非常后悔地自责说,都怪她当年年轻不懂事,应该知道这件毛衣对于父亲的特殊纪念意义。

旧事重提,母亲和四姨都说到,父亲回国前,曾经对那姑娘承诺,将来有机会还会去朝鲜看望她。回国之后的最初几年,父亲还经常念叨起这件事情。然而,由于时空和政治阻隔,后来父亲就只能把这个心愿埋藏在心里了。直到去世,成为父亲的一宗未了的心愿。

时隔近六十年,父亲所记的这位名叫“黄敬淑”的朝鲜阿姨,年龄应该在八十岁左右了,不知道她还健在否。当我站在“三八线”的另一方,用高倍望远镜向北眺望,看到对面朝鲜的土地、楼房、村庄和飘扬的朝鲜国旗时,我想到了这位朝鲜阿姨,并在心中暗暗地喊着“黄敬淑阿姨,你还在么,我替父亲问候你了。”


(作者在板门店“三八线”附近留影)


收费的望远镜,短短几分钟就模糊了。我退后一步,手抚着胸口向着北方,在胸中重重地默念了一句朝语——“安宁撒赛幺”,作为一位晚辈,向想象中的朝鲜黄敬淑阿姨问安。

在中国的文化中,六十年是整整一个甲子轮回。在恰逢朝鲜战争爆发60年的日子里,我带着刚刚拍摄有父亲笔记照片的数码相机踏上朝鲜半岛,内心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在韩国的首都首尔(汉城),我知道父亲在60年前,曾经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踏上过这里的土地,但是漫步首尔街头,我却无从寻找当年父亲的足迹。尽管韩国的某些方面仍时时隐隐地弥散着一种未脱离战争危险的紧张氛围,但街头的繁华,风景区的宁静美丽,会使人忘却这一切。

旅途中,韩国导游每次开讲前,都要拿起车上的麦可风,先哼唱《阿里郎》的优美旋律来调动游客的注意力。但用不着导游刻意地说明,我很熟悉这个旋律。因为不仅父亲的笔记本里也记有这首朝鲜的著名民谣,而且在我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哼唱。在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只要一哼唱,很自然地就是这个旋律,由此可见,父亲对这个旋律的熟悉和偏爱。

如今每当听到《阿里郎》,我的心中就有一种期盼,那就是有一天,所有喜欢唱《阿里郎》的人们能在一起携手欢歌,翩翩起舞,共享现代人类社会应该有的和平与发展,祥和与安宁。


责任编辑:王光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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